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这是来到台湾后的韩婉婷,时常会从脑海中闪过的念头。
在解,放军占领上海前的最后一刻,她带着孩子们如逃难一般离开了上海,固然得以安全无虞的与丈夫相聚,在这个乱世中寻得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但她的心里却始终充满着抹也抹不去的担忧。
逸之身在部队,并不常常回家。但只要回家,即便他什么都不说,她也能从他的眉宇间看出局势的恶化。姑妈赴美寻求美援,哪知备受冷落,至今未归;姑夫一人独守台湾,苦撑大局,只求能保最后在大陆的方寸之地。
然而,纵是姑夫他再殚精竭虑,前线传回的消息几乎难觅胜利的踪迹,除了撤退、便是沦陷。除了被歼,便是投诚。通电起义,仿佛已经成了各地国军最高指挥官们最喜欢用来向共,军表示诚意的一种手段。这些无一例外的坏消息,明明白白的在告诉姑夫,告诉很多还对国民政府抱有信心的人——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已经大势已去。
她在小小的海岛之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国土大片大片的沦于共,产党之手,而姑夫在大陆的势力一退再退,已然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天地轮回,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几年前,尚且还在国军进攻下大败而逃的共,军,今天,竟已势如破竹的横扫千军,将国军的数百万大军消灭于须臾之间,甚至将姑夫也赶到了这个名叫“台湾”的小岛之上!
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怕是很多人都会不甘心,都不愿意见到的吧。姑夫不甘心,姑妈不甘心,孙将军不甘心,连逸之都是不甘心的。
她知道,逸之并不是多么的仇恨共,产党,也不是和共,产党有什么不共戴天的立场。只是,他不甘心就这么仓惶的离开,不甘心他的故乡就这么陷于敌手,不甘心从此以后要和那片生他养育他的土地隔海相望。所以,他拼了命的要打下去,要打回去。
民国三十八年的九月一日,孙立人将军被姑夫任命为台湾防卫司令,全面防卫台湾的军事安全。任命刚下达,他便主动要求调入防卫台湾前线的青年军第二零一师去,不仅仅因为那支部队是他自己亲手训练的,更重要的原因是,二零一师驻守的阵地,也许是离大陆最近的地方。
作为一个军人的妻子,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自己没有别的选择,除了等待他平安从前线回来,便只有默默的在心中替他祝祷。但是,即便能让她选择,大约她也不会阻拦他做出的这个决定。
她何尝不明白那是他的乡愁,是他对故土的那份眷恋。少小离家老大回,他十七岁时充军离家,再回上海时,已是而立之年。十多年未曾亲近的乡情,仅仅只在抗战胜利后亲近了不到半年,便又因内战再起而匆匆离开。他不会想到,那次的离开,竟已没了再回去看一眼的机会!
是啊,有谁能想到会有今天这样无奈而痛苦的时刻呢?姑夫想不到,姑妈想不到,逸之想不到,连她自己也想不到。正如姑夫曾经所言,共,产党只是癣患,是微不足道的小癣疾。可今天,恰是这个未能彻底治愈的小小癣疾,最终变成了足以要了姑夫性命的恶疾,将他逼得焦头烂额,几乎逼入绝境。
无常的命运啊,你究竟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生活?你又会将我们这些人带往何方?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已经几乎占领全部大陆的共,产党在北京的天安门城楼上,那个说话带着浓重的湖南乡音的叫毛泽,东的男人对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他的这个宣布,在昭告天下,从今天起,姑夫在大陆将近三十八年的统治,就此结束了!从今天起,由他们那个叫“共,产党”的党派开始在大陆的统治。
天下,真的改朝换代了!天,变了颜色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韩婉婷沉默了。她站在电台边,长久的沉默着。许久之后,她仰头看着高雄阳光灿烂的蔚蓝色天空,看着飘浮在空中的朵朵白云,如同恍如隔世般的沉沉一叹。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些微苦涩,些微茫然,些微惶惧,还有些微无奈。她从未有过这样复杂的心态,从未有过。
身后传来孩子们在小院子里嬉闹的笑声,她走到窗边,俯身看着院子里两个孩子无忧无虑的你追我赶的玩闹着,竟有些羡慕。是啊,羡慕。羡慕他们尚不知人间之苦;羡慕他们不用像她这样愁肠满腹,患得患失;羡慕他们不用担心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关上电台,她走下楼,走到院子里,站在一旁看着孩子们玩耍。思平看到她,笑着跑过来,朝她伸出小手,将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把花递到她的面前,骄傲的大声说道:
“妈妈,你看,这些都是我和哥哥一起摘的!好看吗?”
她笑着蹲下身,揽着女儿香香软软的身体,点点头道:
“好看。妈妈很喜欢。”
思平二话不说的将手里的花一股脑儿的全都塞到她的手中,歪着小脑袋看着她,认真的道:
“妈妈,这些花送给你,等下我再和哥哥去摘花,摘好多好多花,等爸爸回来,我要再送给爸爸。”
“为什么要送花给我和爸爸呢?”
她轻笑着替女儿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轻柔的问着她。思平想也不想的立刻说道:
“因为妈妈戴花最漂亮,爸爸打仗最勇敢。”
小小的人儿说完这些话便没了耐性,从她的怀中跑开,又跑去念卿身边,与他一起在花丛中玩耍起来。韩婉婷慢慢的站起身,捧着女儿送给她的一把姹紫嫣红的野花在胸前,轻抚着那一片片细长柔软的花瓣与叶子,想着女儿可爱的童言,禁不住抿着嘴低低的笑了起来。
还是算了吧,别再想那些令人百转愁肠的事情了。眼下,天虽然变了颜色,可生活还是在继续。姑夫的党国固然已经失去了,可她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她是个母亲,有两个孩子要抚养;她是位太太,还有家庭要照顾,还有远在前线的丈夫要担心。她的世界只有这样大,她的心里只有她爱着的那些人,容不下也放不了太多的忧患,唯一能做的,想做的,只是做好她为人妻、为人母的责任与义务。
她轻轻的甩了甩头,想将头脑里那些让她心情郁闷的事情统统的甩出自己的生活去。仰头从大树的树叶缝里眯着眼睛看向那灿烂的阳光,她对自己说: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姑夫一定会成功的,姑妈很快就会从美国回来了,到那时,一切都会顺利的,一定的。”
她是这样期盼的,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可是,天不从人愿,她没有想到,她的美好愿望,很快就破灭了。它们几乎没有给她让她看到一丝希望的机会,便残忍的告诉了她,那些愿望,将永远的成为一个实现不了的奢望,妄想。梦想破灭的太快,快得让她连担心与痛苦的时间都没有。
10月18日的黄昏时分,韩婉婷与冯妈一起,正带着孩子在家准备晚饭。这时,忽然就听门外远远的传来汽车的引擎声,朝着她们这儿越来越近。思平听见了声音,兴奋的大叫了起来,眨着亮闪闪的蓝眼睛,高兴的蹦了起来,对着韩婉婷连声叫道:
“妈妈,妈妈,爸爸的车,爸爸的车。爸爸回来了,哦,爸爸回来了!哥哥,哥哥,爸爸回来了!”
她叫的声音那样大,几乎快要掀掉了房子的顶。韩婉婷看着她抓着念卿的手,欢乐的像只小鸟儿一样飞出了家,跑出了院子,在家门口欢呼雀跃,仿佛真的看到了她的爸爸开着吉普车回家来了。
韩婉婷笑着摇了摇头,对女儿这样顽皮的性子实在是没了辙。正要低头做事,就见狄尔森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拉着念卿,大步从院子外跨了进来。那样高大而挺拔的身形,在夕阳的余晖照耀下,竟有种英伟如神祗的感觉,没来由的,让她一时看了有些发愣。
直到他大步的走进家门,来到她的面前,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传到她的鼻尖,她这才回过神来,又惊又喜的看着他道: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不是说前线紧张,不能轻易离开的吗?”
狄尔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真的看着她,眼神在她的面上来回的扫了好几遍,回头吻了吻女儿的小脸,又抚了抚念卿的头发,这才低声对她说道:
“马上就要走,趁着调防的时间,顺路过来看看你们。”
她一听,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冒了上来。她连忙抓住了他的胳膊,追问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共,军打过来了吗?”
他摇摇头,看着怀中的女儿,对她露齿一笑,口气极为平静的说道:
“不是,共,产党哪有那么厉害,这么快就打过来的。厦门失守了,台湾的海上门户大开。委座要调我们师到金门去防守,以巩固台湾的安全。部队已经开拔,我也不能多呆,等下就要赶过去和他们会合。”
饶是他说的轻描淡写,可她听得却已然心惊肉跳。厦门失守,台湾离大陆最近的便是金门。金门与厦门之近,几乎能与之隔海相望。这样近的距离,两军对阵,一旦枪炮齐鸣,那阵势岂不是如同近身肉搏,届时到处血肉横飞,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身在前线,又为长官,如何能避得了那样凶猛的炮火与不长眼的子弹?
只这样一想,她便紧张的背后出了层层的冷汗。她看着他这些年益发沉稳与淡定的面容,抓着他的手臂,死死的攥着他的袖子,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看出了她的害怕与紧张,笑了起来,将女儿轻轻的放下,伸手揽着她的肩,大手轻柔的俯拍着她的背,低笑道:
“看你,又胡思乱想了。别担心,没事的,只是驻防而已,一时半刻还打不起来,我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况且,你看着那道海峡很浅,离厦门很近,好像过来很容易。可实际上,海战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