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跟随的霍仙鸣公公一直在碎嘴念叨着:“那有让陛下等这些军汉们的道理,这实在是太失了体统”
“等等他们又怎么了?昔日太宗陛下不也曾亲为战阵军士裹药喂食嘛!朕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看看。
朕不是一个不关心士卒疾苦的皇帝。朕也不是为图一时天平、自甘受辱的皇帝,朕要的是威加四海,万邦来朝;朕要的是高祖、太宗开创之伟业!”许是下面传来地阵阵呼喝声使这位自有壮志的皇帝有感;也或许是登高临远使他自然的雄心勃发;更或许是受贞元朝第一次用兵大胜的刺激。总之,此时的这位天下共主心中直有无尽神思揣飞,而他身上的那九条极品刺绣的五爪金龙也在日光的照射下,流转不休的似要凌空飞动一般,只衬地紧握双手的李适愈发神武不凡。
近了,近了,在长安百姓连片的呼喝声中,那一具硕大的棺椁和一片素白的军阵缓缓进入皇城朱雀门,正在崔破欲要下令军士侧行,以免冲撞御道之时,却见那白白胖胖的霍仙鸣公公气喘吁吁的跑来,还在远远的,他已是拉长了尖利的嗓音叫道:“传陛下口谕,为国者大,钦准棺椁亡灵并晋州勇士经御道而行!!!所有皇城部司留守官吏出衙行三拜致敬之礼!”
他这一道口诏传出,晋州军士在主将崔破的引领下宏声谢礼,这千余人的谢恩声在这四面围墙的皇城中流转不休,当真是气势惊人,而那些五品以下的各部司留守小吏们。则是忙不迭的出衙,整齐排列于御道两侧,一待车驾抵达,便在临时推举出的唱礼官的吟唱声中,三拜致意,其场面之隆重,可谓是自大历八年郭子仪率朔方军还朝以来,再未有也!!!
当队列行经大理寺时,场面又是引起了一片小小的混乱,这王清堂执掌这专司天下重案审理的衙门几近二十年,其人又是官声极佳,自然就引来许多故旧下属望灵而哭,这场面却又是别样的一番唏嘘哀愁了。
眼见队列离承天门越来越近,不知是那一根弦突然崩发的天子李适,竟是用右手猛力一撩龙袍襟服,抬脚便向承天门下行去,他这一个突然动作,只将身后那些为他执着礼器的内宦宫娥们弄了个措手不及,随着一声急促的尖利唱礼:“陛下起驾”后面的一干宫人们急急手忙脚乱的紧跟随行。
在队伍最前列的崔破,第一个看到了走下承天门的皇帝陛下,甚至,他还与之有了一个直接的对视,随后,赞皇县子大人才猛然反应过来的俯身拜倒在地上,与随后拜倒的众人,口中齐声山呼万岁不提。
肃穆的面容、凝重的步伐,赫赫威仪的李适缓缓行至车驾之前后,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骇莫名的举动,毫无前兆的,这位抚有万邦的君王,竟是微微躬身向那硕大的棺椁及数十车晋州军士遗骸行了一个屈身礼。
他这一礼固然是让群臣大惊耸动,也更惹来晋州军队列中的一片啜泣之声,其中更有一军士控制不住号啕哭道:“阿弟呀!阿弟,你在天有灵,可看清楚了嘛!有陛下这一礼,你死的值了!”
尚不待御史大夫杜佑出言谏止天子这僭越君臣大防的行为,一礼过后的李适早径直迈步入了素白的军阵之中,一行行的扫视而过,只让每一个拜服于地的晋州军士卒,于一瞬间不约而同的冒出个念头:“陛下在看我,陛下在看我”下一刻,一种莫名的感动与自豪不可遏止的狂涌而出。
这一番细致的校阅持续了约两柱香的功夫,其间天子陛下更曾经亲手拍过三十四个人的臂膀。可怜见的!这些个招募自山野草泽之间的良家子,参军以前便是见到一个小小的县令也要闻声拜倒避让,更遑论神一般存在的天子陛下了。以至于当李适离开军阵,重回承天楼头之时,适才还是悲戚之色的晋州军将士们,陡然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满脸都是醉酒般的晕红,全身更是似乎有无穷的力量想要喷薄而出一般。
随后的仪式也就乏善可陈了,自然是由崔破代表晋州军献上汴宋军旗帜及一十三颗叛将的首级,而天子在象征性的看过这些东西后,也少不得说几句:“卿等浴血杀敌,实乃国之干城”之类的官样话语,随后便是宣布封赏,在众将士再次叩谢圣恩后,承天楼头的仪式正式结束,随后,便是天子带领重臣及崔破这等建功的主将,一并捧着战利品前往宗庙、皇陵告祭,其间的种种繁琐仪式,委实难以尽述。
至此,贞元朝的第一次攸关生死之战正式结束
卷三 龙战四野
第八十七章
“‘崔翰林月夜下陈州,贼叛将闻风自授首。’,哈哈,崔卿家,此次汴州平叛真是漂亮,果然不愧是郭老令公的孙婿,大有名将之风啊!卿家都不知道消息传到十六王宅时,那群老家伙们是什么一副模样!一闻叛乱,个个都是吓的六神无主模样,真亏的他们也敢自诩是太宗子孙!!!”长安,大明宫,栖凤阁内,祭祀宗庙完毕的天子李适笑意晏晏的对下坐的崔破说道,只是说道十六王宅的那些显贵亲王们时,他的面容语气之中有毫不掩饰的轻蔑讥诮之意。
“此役上托陛下洪福,下借将士用命,微臣那里有什么功劳可言?实不敢当陛下如此称赞。”看着眼前这个满是欢喜之色的天子陛下,近日旅途劳顿的崔破起身一礼后,接言道。
“卿家倒是不必谦逊,三千对四万,不过一日之间便已平定汴州之乱,这是实实在在的战功,任谁也说不了闲话去!”微微一笑后,李适随即又是兴致高涨续道:“想崔卿还不知晓吧!早在十日之前,河北四镇已是悄然退军了,这些个叛臣贼子,见机倒是不慢!”
“噢?”闻言,崔破微微一惊道,虽则这四镇退军之事早在他之料中,毕竟此等人物并无争雄天下之意,所求者不过是称霸一方罢了,然则此次退军如此快法,倒也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了。
见到崔破脸上的惊诧之意,李适又是哈哈一笑,顺势于御案前坐定之后道:“说起来,这四镇辖地相邻,内部本就少不得许多龌龊,以前之所以能一致联合对外,不过是防着朝廷将其个个击破罢了!现下朕用力于东南,彼辈没有了燃眉之急,外患既除。那有内忧不显的道理?”言至此处,意兴大增的天子陛下,习惯性的伸出右手扣击御案道:“再则,四镇前时能得紧紧勾连,全仗了魏博田承嗣及成德李宝臣这两个老贼居中调停,现时,田承嗣已一命归西,他虽是颇有远见。能将位子传给侄子田悦,奈何他也留下了十一个如狼似虎的亲生子,哼哼!就于这内耗一项上,魏博已是不足为惧了;至于李宝臣这老贼,现下也已是气息奄奄。没有了这两个老家伙在,朕倒也看看这四镇还怎生个同气连枝法!”
“李宝臣气息奄奄?”闻听此话,崔破又是愕然一愣,这全然不与他记忆中所载相符。李宝臣原不姓李,本是安禄山范阳节帅府中旧将,待安胡儿乱起河北。进军中原之时。此人留守成德。后,于平叛之战末期,此人见史朝义败势已成。遂伙同田承嗣一起降了朝廷,上下打点,加之其时代宗久已厌战,是以朝廷不仅允了二人称降,更是让二人仍任旧职。躲过大劫的李宝臣遂上书皇帝陛下改为国姓,并以宝臣名之。只是此人如田老贼一般,既不臣,也就更不“宝”了,一待平叛大军星散各处,而吐蕃、回鹘应唐天子之邀派出的军队也已还朝。
此二人当即悍然斩杀朝廷派往监控的臣子,并鼓动另外二镇同样行事,开始了其土皇帝的生涯,当其时也,朝廷上下久战思定,加之四镇又是不举反旗,也并不出兵袭扰别处地方,是以在代宗的姑息之策下,军力强大的四镇便成为唐帝国一个特殊的存在。被“历史遗留”到了新皇继位的今天。只是若是按照史料之记载,这李宝臣于此时分明仍是精神矍铄、身体健朗。何以会突然就气息奄奄了呢?
此次回应崔破疑惑的是李适脸上那一个诡谲的笑意,扣击御案良久,这位心情大好的天子才自唇角扯出一丝冷笑道:“这李宝臣当了这许多年地土皇帝犹自不够,竟是生出了始皇帝当年的心思,他既然有这想法,朕说不得也要投其所好了!崔卿可知此次四镇中第一个退兵的是谁?”
“原来这李宝臣竟是与韩愈一个调调儿!”闻言后,已是明了其中玄机的崔破心下暗道,想来必是这李宝臣年纪渐老,一时间竟是萌发了服丹石以求长生的念头。唐朝时候,丹道之学本极兴盛,前有太宗李世民晚年嗜食此物,后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一代儒学宗师韩愈常年服食,说起来,这李宝臣有这等想法倒也不足为奇,只是当此为之炼制“仙丹”的“真人”是由李适授意派出之时,这结局也就不言而喻了。想到这里,翰林承旨大人在心底深深感慨了一句:“黑,真黑!”后,复又凝神去听天子言语。
“此次待四镇兵马集结完毕,刚刚兵出恒州,卿家兵破汴州的消息传至,四镇遂当即按兵不动,不及两日,成德军率先退守本镇,又七日后,成德八百里加急快马到京,却是李宝臣之子李惟岳,恳请承袭其父之位的奏章到了,此子倒也是大言不惭,竟将退军之功一股脑揽到了自己身上,由此佐证,李宝臣这老贼真个是命不久已了。只此佳讯,也值得浮上三大白才是。”言说至此,意兴揣飞的李适扭头吩咐道:“来人!上酒。”
这李氏未得天下之前,本属陇西贵族,地处北方,是以多能豪饮,后得天下,这些个大唐的历代天子们也亦然如此。”其间除太宗陛下酷嗜海东葡萄酿以外,其他则多好波斯三勒浆及剑南烧春等“烈酒”。眼见李适邀饮过后,眼也不眨地连尽两盏,心下无比忧虑焦急的崔破也只能饮不知味的随后跟上。
往日间深为崔破所不喜的波斯三勒浆,此时于翰林承旨大人竟是丝毫不以为意,这位新晋封为“赞皇县子”的功臣此时脑海中反反复复翻滚的都是一句言词:“李惟岳上折子了,李惟岳上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