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惟便将那夜为救狱下君潋,他怎样闯宫,怎样见皇上,最后又怎样与兰王同闯宫门的事说了。
“竟有这样的事?为什么谁都没告诉我?”君潋听后喃喃。
“先生,有什么关系吗?”他只意识到他久久没落子。
“没什么。”君潋良久才捻起一子,放下,又问,“世子,你方才说道有人向你父王射了一箭?”
“对。而且那箭好生奇怪,居然没有箭头!不过父王还真是厉害,一把就将它抓住了!”之惟心不在焉的回答——他只注意到了先生刚才的一着棋恰让他有机可乘,或许反败为胜便在此一举。脑中飞转百千念头却都只在方寸枰上,后来才知那时自己究竟忽略了怎样重要的机宜——
如果那时,他能抬头瞧那人一眼;
如果那时,他能凝神听那人一叹;
如果那时,他没说方才那番话:
如果那时,他能懂得那人更多……
或许以后的很多事情都会改变:命运或有改写,天下或有不同……
然而,世上毕竟没有“如果”。
那时,他抬起头来相望,并不是因为想问先生到底想到了什么,还是自己猜到了放箭者为谁,而只是因为听到了那人的轻咳,“先生,你怎么了?”
“呛着风了吧。”君潋以袖掩口。
后来他才恨透自己的傻:他怎能没注意到门窗紧闭——既无缝,何来风?
接着二人便又继续未竟的棋局,君潋偶尔咳嗽一声,很快便掩盖在了棋子提落声中。
“那箭……当真是直冲你父王去的?”下了几步,没想到君潋竟又问起。
“恩。”他直觉回答,这才有些意识到对方的不对劲,举眸望去,只见那人修眉深锁经纬纵横,眼波深潋黑白交错,似凝神又似失神,一时竟看得呆了,不解他心思,更不解自己心思,半晌只嚅喏出句:“……先生,该你了。”
君潋忙落子。
之惟发现他竟没去提子,这样一来,己方顿时胜券在握。奇怪心底却无方才之兴奋,他反指指自己本该被吃的受困棋子,提醒道:“先生,这里啊。悔不悔呢?”
君潋未答。
烛火明灭,之惟见他顺手以剪拨了两拨。火苗陡长,光亮映进那无限瞳心,刹那间便碎在了那幽深旋涡,打着旋儿陨落,如同某种不死不休的纠葛。“先生……”凝眸良久,他忽觉口中问句多了几分沉重,要在唇齿舌间辗转几多,“悔不悔?”
君潋终于望向他:“不悔。”
落棋无悔。
于是,终成定局。
之惟大获全胜。不知怎的,却有一丝惘然久久的嵌在少年心底,他看那人起身离座,打开了书房的门。一阵秋风登堂入室,凌乱那如雪白衣,那人却反又往前走了两步,背倚门框抬头望着天宇淼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在他身前,淡淡的,月光疏落,早错过了寒塘藕花影,只照见满池残茎纵横,难续月下香——惟余秋凉罢了。
听见他又在低低的咳嗽,之惟这才惊觉他的夹衫竟落在了椅上,忙站起身来,手触到那袍子,却又迟疑:怎给他披上呢?他还不及他高,怎够上他的肩膀?何况他还背贴着门呢,又怎样近得他身旁?
不知究竟是哪个念头牵绊了自己,他的手按在那椅上,久久,却始终提不起那轻轻一件衣裳。
那……那就等他转过身来,等他一转身,他就将夹衫送上!一定!等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心跳隆隆而起,期盼着期盼着,那人却径直走出了门去。
他一怔,赶紧跟上,却见那人已步入了卧室。
门扉掩上,教他至今记得那一瞬心底的滋味——似怅然、似空虚,又似凄凉——可是因那一句“悔不悔”?当时他无从说清,直到许多年后自己也看尽草如茵、松如盖,方才懂得:有些事竟是要一辈子计较思量的。悔与不悔,各自用去一生各自见证。留给他的,惟有一份馨香……
然而几个时辰后,他却的确是悔了——
兰王是夜深时回的,一回来便见之惟趴在书桌上睡着,怀里团了件衣裳。他一扯,少年便醒了,道先生已回了卧室。他便拿起那人的夹衫,也往卧室走去,却见室内仍透出晕黄灯光。还没睡啊?想这懒人竟肯守侯,心头一甜,他无意中低眉看向手中衣物,念他芬芳,却——
“潋!”——已推门而入。
那头之惟也听见了他惊呼,忙奔过来,却见父王手中抱着昏厥的先生,夹衫滑落于地,几点殷红从袖口内面透露出来——他竟没有发现!还来不及追悔,心潮便埋没在了父王传唤太医的焦急声浪里。
晓来谁染霜林醉?
那一年的红叶据说艳得希罕:一夕白霜后,京郊山峦竟都赤霞染遍,一时间竟是满眼霜色红无数。然此美景却也引来了不少议论,言说此乃上苍降异,恐有变数。
九月初一,仍在天坛的圣上忽然颁旨:停本年秋决,以祈为圣母皇太后纳福。
朝中纷扰却半点难入此方岑寂,香烟缭绕中,之惟只见父王双手合十,虔诚祝祷:“佛祖有灵,弟子昊诚心祷告:愿以我身代他身,愿以我命续他命,只求他能健康平安……”
后娴难杂镆丫?岬靡?眯娜ヌ??磺笊喜砸材芴??馄??硗??br》之惟在旁默默看着。自那日先生突然昏倒后,兰王便急召了太医诊治,然太医来了,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是因太过操劳,又兼饮食失调,所以才会生不适,如能将息得当,相信定能好转。然而之惟却只眼睁睁的看着先生吃下了许多药,却仍旧缠绵病榻,后来竟至每日呕血。太医们也都束手无策,三七等吃了无数,却也难止那血丝蜿蜒。眼见那人日渐委顿,一天之中竟是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教人提着一颗心,既怕他从此睡去,却又不忍看他醒来受罪。
兰王忧心如焚自不用说,广求天下良医的同时,向来不信鬼神的他竟开始频频出入寺庙,最后索性在君宅和王府都设下了佛堂,日日屈膝膜拜。
君潋醒时知道了此事,轻刮兰王鼻尖,轻笑他傻,言道生老病死岂能强求?
兰王却一把抓了他手,只一句话:“与卿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
君潋笑得甜蜜而凄楚,凝望他良久,直到再次陷入昏睡。
这一睡便睡到了九月这日,此间无数晨昏,兰王空对床上人影,案上宝相,两者都无言无语,徒留人绝望心碎。
兰王向着佛像深深叩首下去,起时光线正照在他脸,那般枯涩无光。
之惟不由心头绞痛,正想出言安慰,却见有人推门进来,见了兰王,嘴唇动了两下,却又迟疑。他便问:“怎么了?”
兰王也转过头来。
那下人声音是抖的:“王爷,老爷……老爷他……不好了!”
兰王噌的就从蒲团上跳了起来,奔到门口时,却竟被门槛重重绊了一交。
“父王?”之惟惊呼刚刚出口,便见他已爬了起来,风一般的冲进了君潋房里。
房里一片混乱,君潋双目紧闭,呼吸急促,身体猛烈的痉挛着,片刻便是一阵,太医们有的在用金针刺穴,有的则忙不迭的将装满了冰的水袋贴到他额上。之惟看着一阵发憷,兰王早已上前将人紧紧的拥在了怀里。
“潋!潋!”他不停的大声的唤着他的名字,回应他的却只有急促的喘息,以及烫得灼人的温度,病骨支离已不堪一握,却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波又一波的剧烈抽搐,只把他的心也给扯碎。
“王爷,请王爷稍挪……”一个太医还没说完,兰王已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冰袋,紧紧的贴在了君潋额上。
君潋呻吟了一声,一阵抽搐方停,一阵又起。
“潋……”兰王的语音已然支离破碎,只又把人圈进怀里,死死的牢牢的环着,一松都不敢松。
“王爷……”那太医又上来,拿着袋冰袋,却苦于无从下手。
“这里!”兰王仰脖示意。
“王爷?”太医明白了他的意思,却迟疑。
“快点!给我拿过来!”兰王低吼,吓得那太医一个趔趄。之惟却只听出了其中的颤音,眼眶不由一片模糊,恍惚记起以往在戏台上听过,天子冲冠一怒为红颜,如今才知:那其中哪有什么威风凛凛?有的不过是恐惧满满,只怕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去。
他揉揉眼睛,却不料方才水雾未散,就又来新一浪的泪水涌起,泪眼中只见父王用身体紧裹着先生,下巴贴在他头顶,用下颌与颈项牢牢固定着数袋冰袋,将那人的额、那人的身深深的深深的嵌进怀里,而将冰冷刺进了自己的肌肤、心底。
无论君潋怎样挣扎,无论过了多长时间,兰王也总保持着这个姿势。之惟知道:他怀中抱的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撒手,从那时那瞬直到永世永生。
水,一滴滴的顺着紧拥的二人流淌下来,滑过君潋散乱的长发,像是雨点混入瀑布的流泻,最后一起在床沿汇成了一汪墨色深沉,分不清是冰融,是汗落,还是泪滴。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君潋终于停止了抽搐,瘫软在兰王怀中更加局促的喘息。
“这个喘法……怕是不成啊。”一直忙于指挥抢救的医正轻轻对身旁的一个太医说。
“不成就想办法啊!”兰王却仍是听见了,转头就是一句。却不料这一扭头,冰袋顿时就滑了下来,他反应过来,想拣,却又不敢松手,只能眼睁睁的见冰水徒洒一床一地。他怔怔的看着看着,终于爆出一声嘶喊:“医正,你给我想想办法,给我救救他啊——我求你!”语音落时,泪飞顿化倾盆雨。
人人都只闻兰王英雄了得,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却哪里能想见今日场景——情到深处,百炼钢也化为了绕指柔——只见喊罢的兰王将脸贴在怀中人脸上,哭得像个孩子:“潋,你别再吓我了,好不好?你不要这样,我不许……我求求你……”
见此情此景,纵是铁石心肠也能软上三分,白发的医正紧蹙着眉头,不住摇头,一年轻的太医走近他道:“老师,我有个土法,不知可能一试?”
医正看了眼已成泪人的兰王,点了点头,示意他上去试试。
那年轻太医便找了几张纸飞快的做了个纸袋,呈于兰王道:“王爷,您试试,用这个捂住大人口鼻。”
“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