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不过是灯花一现。
所以爱人啊,请允许我在这里为你掌一盏灯。
请记住,只要这盏灯还亮着——不管我在与不在,人间也永远是那个人间。
万家灯火,永远是那么光芒璀璨。
那便是我的爱了——它与这苍生不老,与这灯火不灭,只要人间存在一天,它便会带给你一天的温暖——有暖便足够,足够你用它驱一生的寒……即使我不在你身边……
不知为什么,看着身旁的先生笑意浮动,之惟却一把抓紧他手。
君潋便转眸看他:“世子还冷吗?”
他怎知?还未及诧异,已被人搂进了怀中,那永生眷恋的温暖。
君潋搂紧了怀中少年:“世子放心吧,微臣不会再离开你。无论何时,这星星灯火中总会有微臣那里的一点微芒,永远为你亮着。”
也许,就是这样吧,为了一盏能暖少年心的灯,又也许,是为了给那个人,和所有爱的人,留下这京城里所有的万家灯火……
这就是承诺吗?可为什么最幸福的瞬间却又感到窒息般的绝望?这是之惟生平第一次品尝它的滋味,那揪心的感觉让他从此不敢再听,更不敢轻易说与人尝。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在往后无尽的岁月中,回想起那个夜晚,他仍觉得永世难忘……
后来的日子过得如梦一般。
先是圣上因故停朝,虽三日后又复,但龙体欠安之说早已如旋风般传遍朝野。果然不过一日之后,朝务都改由诸亲王重臣打理,外官已是难见圣颜一面。恰在这时,前方最后一份战报抵京,乃是与乌桓新王所定盟书之草拟稿。此等大事,圣上亦未接见使者,只将草稿交于成王等命仔细商议。于是那使者只得留京听令。如此,是和是战,兰王与前方十万兵马也只能原地待命。而此期间,皇帝病重的消息也更是传得一天比一天激烈。
万里外大漠风霜,眼睛前朝堂诡谲,两头都牵动着十三岁少年心肠,一边是衷心爱戴的养父,另一边是毕竟血脉难断的生父,只可说愿不愿去想,他哪里会真感受不到拉扯心房的两股力量?然而一切都不是担忧所能解决,甚至不能够拿到明面上来讲,唯一能做的只有静待结果,只有到最后才能真正明白:这许多的纷扰、难断……都不过是大梦一场,转眼间,人生已是几度秋凉。
多年后想起那时情景,许多东西都恍如隔世,记忆中反是一些碎片依旧色泽鲜亮:就像离若人去楼空的庭院中谁燃起的怀念的火;就像火光中风骨依旧的金镶玉竹的笛;就像包裹着竹笛的雪白绫绢,冰蚕丝缕交错,其上是谁行云流水笔墨:“乍辞枝头别恨新,和风和泪舞盈盈。玉销香逝无踪影,不求世间予同情。”
光阴荏苒中,面前白影似乎是世上唯一不变,当时、后来,眼前、梦中,都依然是那般浅笑安详。于是在这海雨天风时节,小小的君宅倒比那偌大王府更能令少年心安。之惟每日晨起向兰王妃请安后便会来此,而君潋已忙完了修史的事,便也常得空在家,也就乐得他来”骚扰”。有时二人也并无交谈,只在南窗下,各看各的书,阳光洒入,便仿佛是人间最大的幸福。
这日,二人刚用过午膳,君潋招了下人收拾,之惟却拦,道:“别忙。先生你再吃点。”
君潋示意已饱。
之惟摇头:“这点就饱了?还不如只猫呢。”
“世子!”君潋皱眉,却又碍于尊卑不好教训,只得道,“微臣自幼家训惜福养身。”
“可先生一天吃得比一天少!”之惟才不理会:这几天来,君潋陪他用膳,食量日小,到这一顿,简直已是几乎不动筷子,教他怎不担心。
君潋笑笑,仍是叫下人收拾了出去。
之惟还要再言,却见福全进来,对君潋附耳说了两句。君潋微一沉吟,随即一笑:“请他到书房吧。”
之惟听到福全隐约提到”宫里”“金牌”,也就留了个心眼,见君潋对他微笑:“微臣去下,世子……稍候。”他也一笑回他:“先生去吧,学生明白。”
君潋又一笑,便出了门。拐过去就是书房,一推门,房中人转过身来,二十来岁年纪,一身深色便装,面白无须,样貌清秀,见了他即颔首一笑:“君大人。”压低的声音却也能听出一种别样的尖细。
君潋也是一笑:“郎公公。”
“难得大人记得咱家。”来人竟是内廷总管郎溪。
君潋看着他,淡淡道:“郎公公此来怕是有要事吧?”
郎溪不意外他看向他手中物事的平静,笑:“君大人果然是个明白人。郎溪此来乃是为传旨。”说着,揭开了手中乾坤:第一层是盒盖,第二层是锦帕,明黄色,到此,他停住手,敛了容:“请大人接旨吧。”
君潋跪倒,双手接过那物。揭开最后一层遮盖,他的眼波动了动,接着便微笑了:“臣领旨谢恩。”
无色的液体在碧玉杯中荡漾,冷冷闪光。
君潋伸出手去,捏杯在手。却听郎溪道:“郎溪来此不易,大人连个座儿也不给?”
君潋愣了下,随后起身言道:“是君潋疏忽了,公公请坐。”
郎溪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的坐了,看向他:“大人也坐。”又看向那杯子,“不忙。”
君潋就也坐了,将杯子放在二人间的几案上。
郎溪笑笑的环顾四周,道:“早就听说大人这里是个好地方,遗世独立,书卷飘香……”
君潋一时没摸透他的心思,只得应着:“哪里。”
却听郎溪话锋一转:“而郎溪则是听说,大人养的一池菡萏,才是这里最难得的一样。”
“公公……”
“大人不知道吧,其实郎溪儿时也住在西湖边上。呵呵,但和大人不能比,郎溪不过是西湖边上的贫家子,父亲曾读过几天书,但不幸落了第,他从小逼了我念书,将来考状元,但另一方面却又常常嫌我不肯干活——我们家的生计就是西湖里的那些荷花,采莲子、挖莲藕,我都做得,但他却还是觉我笨,读了书就不干活,干了活就不读书,矛盾得很。后来,倒是什么都不用读了,父亲病了,弟弟也病了,再后来……”郎溪顿了顿,掠过一丝惘然之色,“不知怎的,那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还会常常想起来,更不知怎的,最记得那些荷花,白的,红的,夏天时开了一片,出淤泥而不染,让人至今念念不忘……”
君潋静静听着,只是一笑。
郎溪便也笑:“所以,听说了大人这里的荷花养得好,郎溪就一直惦记。”
“只可惜还未到时节,不然君潋便陪公公看看。”君潋转眸,望向紧闭的窗户。
“不了不了,已经用不着了,郎溪也不是个附庸风雅的人,见过一次便够了。”
“见过?”目光回转。
郎溪点点头:“大人有所不知,郎溪年纪轻轻便能成为内监之首,也是沾了会点功夫的光。记得是去年春闱事发之时吧,郎溪夜人刑部大牢,因而得见心中菡萏。”说着看向对面之人。
君潋也看着他,星眸澄明:“原来君潋已是二次劳烦公公。”
“大人客气。”郎溪微笑,“也不是郎溪自己的意思,只因那东西药性独特,主子只交了我一人小心侍侯,所以每次才都是由我前来走动。”
“这次仍是?”君潋望向泛着薄光的玉杯。
“主子嘱的:仍是。”郎溪照实作答,并不隐瞒。
君潋勾了唇角,不知是笑是叹:“君潋何德何能?”
“大人不必过谦。大人的分量应该是大人自己最清楚。”
分量?君潋低眉一哂:不过是一杯酒,一杯名曰”点幽蓝”的御酒。
“这东西并不是时常能拿出来用的,大人,宫里没有方子,这一点都是前朝留下的,用一回就少一回,所以前次见您既已熬了刑,郎溪便自作主张少用了些……”
君潋抬眸:“公公你……?”竟不想君潋死?
“郎溪今日已经说得太多,大人您就不要再失言了。”郎溪笑笑,“郎溪省药,本是为主子节俭,而大人您恰能因此幸免,只能说是机缘巧合,更是您命不该绝。”
听来这下毒之人显也不知那毒入体的一番曲折,只当是虽喝入了腹中,却因他私下减了药量这才侥幸生存。君潋自是心底雪亮,也不戳破,只觉这话里套话,虽归”巧合”,却倒更像示恩……这时候?对他?不由暗自沉吟。
只听郎溪又道:“话又说回来,郎溪虽是个奴才,狱中一见,却也钦佩大人风骨,听闻大人幸免,也是暗地里欣慰的。”
此话已更直白,联想方才菡萏一说,君潋心念一转,已大概猜到了对方意图。心中立有计较,面上却只作浅浅一笑:“公公好意,君潋心领。君潋只有一事不解……”
“大人请说。”
君潋目光清亮如水:“方才公公提到替主子节俭,不知公公可也曾替主子‘节俭’过一支箭头呢?”
郎溪眸光一跳,略一思索,还是作了答:“没有。”随即又道,“那是主子决定的事,郎溪只负责把箭射出去,至于射向哪里、有没有箭头,都不是郎溪所该关心。”
“谢公公。”君潋悠悠一笑,沉默片刻,如水眸光忽现涟漪细碎,却又在转瞬间散去,褪成一片天清云淡。
不知怎的,对坐的郎溪忽然想起儿时日日相对的那几为永恒的碧水连天。恍惚中,竟未察觉那人的指尖正又一次伸向玉杯……
室内静水流深,却不知门外波澜乍惊,原来留了心的之惟早躲在门外偷听,听见传旨却不知那谕旨内容,而后二人交谈就更没听出所以然来,正云山雾罩时,刚才君潋那一问却如醍醐灌顶。千头万绪忽觅得了源头,被这一问一答牵引,寸寸缩向眼前:郎溪说那晚的无头箭是他放的!是他主子让放的……他主子?!内廷总管的主子能是谁?!
血轰的一下烧了起来:那只能是当今圣上啊!心跳已不为自己所有:皇上为何要射这一箭?箭矢无头,显然不是要伤害父王,那就是……警告了?警告什么?那日的暮鼓晨钟似又在震撼心房:警告他不准去救先生,否则,皇上就会放弃他。如果他非要那不伦之恋,他就将失去本可拥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