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 三
翌日初晨,俞贤按著隐隐作疼的额际醒转。
正当他要唤外房的奴婢进来服侍洗漱时,他陡然发现自个儿的另一只手,竟紧扣著床头幽幽醒转的明远的腕不放……
明远甫睡醒的迷茫眼神,没一会儿就变得清澈无比。这时,俞贤却还愣愣地盯著那手与腕的紧贴处,回想著昨日晚间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他脑袋瓜里半点印象也没有。
「大人?」
俞贤回过神,若无其事地收手,说:「辛苦了。」
明远揉了揉酸麻的臂膀,回到:「昨夜大人醉得厉害,明远恐不知事的下人听见大人的醉话後,在外头胡说乱道,因此擅以您的名义遣退他们,还请大人见谅。」
「……」俞贤摆了摆手,示意不会介意。「昨日不小心喝多了……除了说胡话外,我没做出不应当的事吧?」
「大人是指?」
俞贤挠了挠腮,尴尬地瞟了明远的手腕一眼。
明远失笑。
「甭笑了。」俞贤没好气地骂到。「若真错做了什麽,与其有一天让人閒话说到父亲那头,还不如我自个儿先心知肚明,好先去请罪一声。」
「大人昨夜只是话多了些,其馀什麽也没有。」明远忍住笑意回覆到,最後却故意加了句话:「但明远以为大人就算在意,也应是厌恶那一般官家的龌龊癖好而生。」
俞贤本松了一口气,却又突然被明远噎了一句,面色刹时青红地很是有趣。
「和大人开个玩笑,大人莫怪。」
明远没让俞贤尴尬太久,说笑方毕便识相地告了个罪、转开话题;小谈几句後,便带著俞贤的吩咐离房,命外头奴仆准备膳食、进房服侍。
而此时的俞贤,却正想著明远方才的玩笑话、望著左手心发愣。
俞府家教一向厌憎东煌官宦人家盛行的同性之好,可俞贤在学舍习读、和世家子弟交往时,却也曾因同侪述说之故,对此燃起兴趣。
他甚至记得,那时他意之所往的对象……即是明远。
俞贤梳洗过、用过早膳後,突然兴起,於是拎著配剑来到院中。
瞧见明远的身影,他忍不住呢喃了一句:「年少不晓事啊。」
「大人刚说了什麽吗?」明远困惑地问。
俞贤乾咳了声,临智道:「我是问那离然,怎麽好几天都见不著人影?」
「您忘了,您同意他回乡省亲,估摸还要几天才会回来。大人如有事要用上他,不妨直接去信让他回来。」
「不用,我只是随口问问……」
和明远聊著,俞贤原先兴起在院中练会儿剑的念头,就这麽淡了。
他也不执著於原来的想法,既然聊起来了就乾脆回房,命人摆了棋盘、泡淡茶、送上茶点,舒舒服服地窝在暖和的房中和明远手谈、閒话。
可谈了没一会儿,俞贤就让明远问出的话给打乱了心绪。
「今日老爷和大少爷受召入朝,大人难道不担心事态?」
「……何时得的召?」
这回,轮到明远面露讶色。
「昨日老爷在兵部那直接得的消息……大人您没听说?」
「……」
俞贤执子,想强装镇定地完成棋局;孰料数度扬手、收手,却还是没能选定位置落下。
「二哥和三哥,都知道这事吗?」
「应该都知道的。」明远垂眸,没看俞贤忧虑的神情。顿了一会後,又补道:「二少爷和三少爷听说都在前厅里等著。」
等……著?
难道父兄这趟进宫,会有坏事?
可这等消息为何不与他分说?为何都瞒著他?
俞贤那乱糟糟的脑袋里,没三两下便装满了担忧。
「……明远,随我去前厅。」他说到,披上大氅便迈步离房……他实在没有办法安坐在房里,像个没事人一样,就算只能等消息,在前头等著也总好过龟缩在房里头。
「大人,您还好麽?」明远跟在俞贤後头,低声关问。
俞贤脚步一顿,重重地吐了口气。「……嗯。」
当他一口气方歇,正打算重新提步时,却远远见到管事脚步慌急地朝他而来。
发生什麽事?
俞贤的心一下子被吊到了嗓子口。
「四、四少爷,大理寺来人!」管事停在俞贤面前,脸色苍白地续道:「说是……说是俞氏一族涉谋叛,要将前厅两位少爷与您……收监待审!」
闻言,俞贤脑中顿时变得一片空白。
……谋……叛?
「父亲……和大哥呢?」
茫茫然间,俞贤只记得问出这一句。
「已入囹圄!」管事如是道。
「大人。」
见俞贤陷入慌乱,明远踏前一步、垂首,在俞贤耳边低道:「要不,趁来人都在前庭的机会,您从偏门……避走吧?」
「胡闹!」俞贤想也不想地推开明远,低骂:「清我俞氏一族代代为东煌忠臣,何惧这可笑罪名?」
「大人……」明远紧蹙眉,再次低道:「若是上头那位存心铲……」
「纪管事,来人在哪?」俞贤喝问,截断了明远的後半句话。
他……不愿再听下去。
他著实害怕明远要说的情况,会在将来成真。
「在……在门房那儿……」
俞贤大步而往,并跟著二哥三哥上了马车,在随行的看察下入了大理寺监。
即便处境不佳,朝野上下皆忌俞氏一族手握大半兵权,他仍认为事情再坏,朝廷也应会念及数代功劳,留一丝情面;再怎麽处置,也顶多是收回赐下的封号食禄、不允他父子五人再入军伍朝堂等等。
他从未想过一种可能……
他从未想过这一别,会是他此生得见亲人容颜的……最後一刻。
「俞将军,这些个西疆文书、孝敬可都是从您院里搜出来的,您老实认了吧。」
入大狱七日後,俞贤被带往审讯。
当那一箱箱的皮毛、珍宝出现於俞贤眼前,又听见大理寺正那轻蔑,俞贤不由得火从中来:「认什麽?俞某今日才知道我东煌国的大理寺,原来专干栽赃陷害的勾当!」
「俞将军,此刻逞口舌之利於您可没半分好处。当今圣上待功臣优容,如今罪证确凿,若您明白错误、老老实实地坦承罪过,圣上兴许还能饶您将功赎罪;可若您不愿坦白……本官为完成圣上钦命,也只得──」
「无须满口假仁假义!」俞贤直挺起身躯,仰头傲道:「我俞氏一族不可能谋叛!无论你用什麽手段,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既然俞将军如此不识趣,下官只得动刑了。来人,苔二十後带下去,令其深省!」
俞贤紧握双拳,冷然对刑,不发一语辩驳,亦不出一声痛呼。
翌日,如斯。
第三日,如斯。
「俞子齐,何苦?」第四日,寺正不耐地讽到:「定国公业已俯首,三位大将军也在不日前认罪。你以为光你一人死撑著,能掀起什麽波折?」
「不、可、能。」俞贤红著眼沙哑道:「这等莫须有的罪名,父亲和三位兄长决计不会认!我就算被你用刑磨死了,也不会认!」
「既是如此,本官也不用和你耗了。」
寺正啪的一声,将一纸供书摊在俞贤眼前。
俞贤不可置信地看著供书末尾那恰似自己笔墨的字迹,粗喘著气咆啸:「这是伪造!伪造!你身为大理寺官员应当持正,何来此熊胆!」
「圣心如此,多说无益。来人,让他画押!」
「你无耻!」
俞贤挣扎不过,只得瞪大著眼怒骂。
寺正得了供状却是不以为忤,摆手便让人将俞贤给带回牢房。
「……」
为何,事态发展会是如此?怒火过後,独身处於阴冷囚室的俞贤不禁心起惶凉。
就算是皇亲国戚,事涉叛国也不一定能逃得了一死,更况俞氏与天家并无牵系?若那寺正所说的尽是真话、他的父兄皆已认下罪名……赴死,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究竟……」
究竟是谁,要置俞府上下於死地?
究竟为何,非得置俞氏一族於死地不可?
俞贤想著、瑟缩地颤抖著,心里头更重的念头却不只是这些。
他……还不想死……
他还不想死啊!
俞贤紧抿著唇、牢牢抑著齿关,勉力抗拒脑海中,因极可能临死而产生的恐惧与懦弱。他害怕,可他更知道他不能表露出惧意,那不是将门子弟应有的风骨──这也是他临刑亦坚忍不吭的缘由。
然而数日後,闻旨三族月中处斩之消息时,俞贤勉力维持的防线刹时崩溃!
心恐、意乱、神慌,一波跟著一波而来的重重打击令他再也撑不了刑讯带来的苦痛,亦挡不下阴湿气息的侵扰,遂大病。
脑热体寒之间,他恍惚听得几句。
「……就该赐毒控制,省得麻烦。」
「岂不是怕盛大人反对麽。要不是必须避开盛大人耳目,将此事推托到大理寺上头,咱们何必冒险久待?」
「嘘!少说废话,仔细点、动作快些。外头还等……」
……
藏锋 四
【第二章】
数日後,俞贤病势稍愈,终得清醒。
甫睁开沉疲的眼,他便让窗外透进的白炽给刺痛了双目。待得习惯、重新睁开了眼,还来不及环视周遭,他便先感受到身躯与四肢的乏软;同时,也听见熟悉的嗓音在近处响起。
「您终於醒了……感觉还好麽?」
明……远……
俞贤想出声,喉头却像被炙烧过般地乾涩、难受,令他无法完整说出字句,只能发出些咿咿呀呀的虚弱呻吟。这状况直到俞贤被明远扶著坐起,被明远喂了几口清水後,才变得好些。
「我……怎会……在这……」
明远沉默了会儿,避重就轻地道:「大人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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