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惊鸿站在一栋破败的三层小楼外面。
那只是一栋砖楼,住的那几年已经很破了,如今又十年过去了,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砖墙上画了白色的大圈,写着大大的一个拆字。
但凡有一点经济条件的人,都会想方设法的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早已搬得什么也没有,黑洞洞空荡荡的,从里面透出些腐朽之气来。
老式的楼举架很高,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再加上没了人住,一步一步走下去竟然都有了回音。
可就连这么破的地方,他们也是住不起一楼到三楼的,他住的那个地方,在地面,还要向下走半层。
已经有多少年了,这个连做梦都很少再梦到的地方。
惊鸿慢慢走着,多少年没回来,多少年努力忘掉地方,如今真的走来,在黑暗的楼道里,哪里有坑,哪里需要扶一下,在哪里应该有根管子要绕一下,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多破?
那小屋子除了破败且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之外没什么大的变化,把他卖掉后,母亲一直住在这里,直到病死,房子太破,又死过人,还怎么租得出去。
露出地面的半截窗子没了玻璃,只剩下几根锈死的铁条,深秋的下午,凉风吹吹的往里面吹,外面的阳光,却一点也照不进来。
那个当年,他要踩着小板登才能看到光亮的地方,如今再探过身去,也需要猫着腰。
“你当年把我送到那个地方,是想让我和你一样腐烂的吧?”惊鸿对着满屋子的空气,轻声说。
他的出生似乎就是为了感受这人世的悲凉,都说父爱如山,母爱是这世上最传伟大的,可是,他有一个从来没见过父亲,有一个恨他入骨的母亲。
“可是我现在,过得很好。”
“不论从前是怎么样的,现在也有人爱我。”他顿了好久。
满屋子都是尘土味的空气。
他顿了好久。
“他很爱我,所以我现在很好,妈妈。”
“怎么到这来了?”被人从身后轻轻抱住。
惊鸿闭上眼安心的向后倚过去,就算不回头,也知道那是谁。
“暖阳。”当他想后面一个人时,那人就会出现。
“嗯,好不容易休息两天,还跑这么远。”郑暖阳看了下四周,“这是,你的房间么?”
“嗯,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一年。”惊鸿闭着眼笑,“所以就算是想忘,也忘不了。”
“傻瓜,人世上的每种,都是历练,你经过了一种残酷的,没有被打倒,那下个更残酷的就会去找上别人。”郑暖阳轻声安慰,他没说过,其实他来过这里。
那时,惊鸿还像只小猫一样容易害怕,对他充满了不信任。
郑暖阳不愿去揭他的旧伤,但那样的伤,外面愈合了,里面却已经开始腐烂,非要从根里治才会有可能治愈,总有一天,只留下个淡淡的痕迹老时回味。
于是他用了几乎半个月的时间,细细的将惊鸿这些年所有待过的地方,一一走遍。
那时他已决定要爱这个孩子,所以,他的脚印,就算是很脏,就算带着血迹,他也延着那足迹一一的走过。
这是他那个宝贝孩子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
就算是那个女人死去很多年,这栋老楼的老住户也依然记得有这么个人。
“得是多狠的心肠啊!要不是她大着肚子时就在这里,谁也不会以为那孩子是他亲生的!那孩子挨打不吭声,可是身上从来没有一处好地方啊!”
“养条小狗也不是这种养法啊,关在家里一步也不让出去,有时几天也不给饭吃,那孩子瘦的,十来岁了吧,比七八岁的孩子还显小,谁要是看他可怜趁她不在给点吃的,她来发现了,那孩子就更惨了!”
“这女人心狠啊!不知把那孩子给弄到哪去了,直到她病死,嘴里都在骂野种。唉!做母亲的怎么就对自己的孩子这么大的恨啊!”
纸上写的是一回事,他站在这里听人说,又是一种感受。
好像有人狠狠的攥住他的心一样。
怪不得,多委屈多害怕时那孩子也不敢在人前掉泪。
那时孩子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直到连眼泪都没了啊!
那就是他生长的地方,于是郑暖阳明白,不论惊鸿走出去多久多远过得有多好,这个地方他也忘不掉。
那个闭塞的笼子一样的地方,从幼年一直锁到他少年,早已在他生命里划下重重的一笔。
“我曾以为我一直会困在这里,人走多远,灵魂也困在里面,”惊鸿不愿看,就不睁眼,“呵呵,遇到你,不知有多幸运。”
“我一直都害怕,暖阳,我怕我做了很久的一个美梦,醒来,就什么也没了,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在我身边。”一直得不到就会憧憬,可是得到了再失去,那就是绝望。
“傻瓜,不是梦。”郑暖阳轻轻的笑,他家那个孩子,这些年说些温言软语的次数,他用手指都数得过来,所有的害怕,担心,如果不一再追问,就会自己放在心里。
“可我还是怕啊,我一直在追着你走,怎么追,你还离得那么远,如果有一天,你找到可以高傲的站在你身边的人了,那我,要去哪里呢?”
“不行啊!我被你用个明晃晃的戒指套住,没行情了啊!”郑暖阳笑着比划下自己的手,其实惊鸿送他那个戒指很细,钻石也只有小小一颗,可在这没有阳光的小屋子里一晃,竟是晃眼的亮。
“要摘下来吗?”郑暖阳把下巴抵在惊鸿的肩上,闲闲的问。
惊鸿一把握住那只手,郑暖阳的手修长漂亮,掌手向来温暖。
“你别摘,郑暖阳。”
“嗯?”
很多年来一直是这样,并不是心里不怨的,如果他有光明健康的出身,那么他就有资格有高远的志向和快意的将来。
那样的他,如果遇到郑暖阳一定也仍然会爱上,只是意愿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没有办法,他其实什么也没有,从泥沼中爬出来,便到了天上一颗星子的怀抱,一步登天。
所以没有个么高远的志向,所以不会以自身的成就为荣耀,他要的,只是可以光荣的站在那人身边。
“你别摘,郑暖阳,你是我的,我怎样也不会放手。”
郑暖阳无声的笑笑,那一瞬间惊鸿无意间流露出近乎狠厉的霸气,无论如何也不符合惊鸿的气质。
可那样的惊鸿,和每一个爱到极致而疯狂的人一样。
而那个让他爱到极致的人,是自己。
“叶惊鸿,我是你的。”郑暖阳轻声说。在那个灰尘充满空气的小小牢笼里,字字清晰,肯定的不带一点含糊。
“妈妈,你看到了吧?我今天来,要把我在这里的一切都带走,”惊鸿靠在那人身上,安心妥帖,“我再也不在意我的根在哪里,妈妈,你看到了吧,我现在,过得很好。”
郑暖阳环在惊鸿胸前的手被什么打湿,一滴一滴的,从温热到冰冷,然后漫延着,缓缓滴到尘土中。
“我来带走我所有留在这里的东西,妈妈,我不恨你了,如果你有灵魂,如果你愿意,就也从这个笼子里出去吧。”
然后,就是静默着,没有任何声音。
“惊鸿。”
“。。。。。。”
“呆呆?”
“。。。。。。嗯。”
“回家吧。”
“好。”
“你背我吧,呆呆,我累了。”郑暖阳开玩笑。
中秋节,公司招待驻外的员工,他是老总,当然要参与,惊鸿是公众人物,不可以随他现身。可是当他抽时间给家里的爱人打电话时,惊鸿在那边说要去转转,他让司机留了心。
不放心,明明知道他是个成年人了,再也不是个需要他照顾的小孩子,也还是不放心,找个理由跑出来,一路加速的开车,才找到这里。
“好,不过,”惊鸿对挂在他背上的说,“你比较高,脚可能离不了地啊!要小心鞋。”
“。。。。。。”那是背么?那不是拖着走么,郑暖阳腹诽。
没诚意!
“喂!”郑暖阳佯装生气的叫惊鸿。
“啊?”生气了?不会吧!
“小呆呆?我买了个模子,中秋了,给你做月饼吃好不好?”
“。。。。。。好。”
“你喜欢吃什么馅的?”
“都好。”暖阳做的,什么他也会吃。
“不行,要有诚意,得说出来。”
“那草莓?”
“好,还有么?”
“凤梨?”
“嗯,还有哪种?”
“嗯,蛋黄的?”他会做?
“嗯,”郑暖阳答应着,“一会超市买点枣泥,一包,一按,一烤就行了。”
“。。。。。。”
要回家了,他那个家,有温暖的灯光,可口的饭菜和一个爱他的人。
惊鸿笑一笑,看着那人开车的侧脸。
要回家了,带着他所有的东西,那部分少年时留在阴暗中的灵魂,还有生于阴暗长于淤泥的根。
幸而,那个爱他的人,是全心对他。
否则,就算万劫不复,也没办法形容他的惨状。
唯一爱的人、唯一的救命稻草。
失去了,就开始整个颠沛流离的人生,再也无处可去。
人世间诸多纷扰,能在一时相遇然后一世相守,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