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先生,请您冷静好吗?”
“我很冷静。”商华舒了口气,“但是——如果你能帮我把门打开,我会更加冷静。”
“好的先生!马上替您开门!”
枪移了下去,抵在服务员后腰,服务员利落地把门锁打开,胆怯地望着商华,商华说了声谢谢,服务员腿一抖,看着商华进了房间,门被合上。
欧式富丽的套房,大圆桌上摆着从云南空运过来的黄玫瑰,白百合。鎏金桌布上压着青瓷盘子,盘子里还盛着没吃完的菠萝饭,一旁的蓝山咖啡已经冷掉,连咖啡香都是淡淡的。
琉璃制的花窗被打开,外面吹来的海风把书桌上的《呼啸山庄》的书页吹得哗哗作响。
浴室里传出来哗哗作响的水声,商华想,难怪,他在洗澡。
他关上窗,使房里更暖和一些,又拿起《呼啸山庄》,正好看到这一段话:
“你爱我——那么有什么理由要离开我?什么理由——回答我——是因为你对林顿怀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怜爱吗?因为苦难、屈辱、死亡、以及上帝魔鬼所能降罪于我们的一切都休想使我们分开,而你,出于你的一厢情愿,却这么做了。不是我伤透你的心——是你使自己心碎,也使我心碎,这样对我打击更重,因为我很坚强。我想活下去吗?那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呀。如果你——啊,上帝!如果你芳魂已经埋入坟墓,你还想活吗?”
突然,“你——”
商华合上书一回头,看到蓝东隅只以浴巾裹着下身,他心跳一下子慌乱起来。
“你怎么——”蓝东隅看看房门,视线又回到商华脸上,他把浴巾往上拉了拉,“军火运到西沙军火库了吗?”
“嗯。”商华把头转回去,“那个……”
难得见商华吞吞吐吐,蓝东隅突然来了兴趣,不晓得商华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你说。”
商华深吸一口气,很认真的说道,“对不起。”
蓝东隅一愣,不知道他在抱歉什么。
商华撅了撅下颔,示意蓝东隅往下腹看。
蓝东隅眼目一蹙,便明白商华是指那个“华”字“纹身”。当初商华的一场恶作剧,带着报仇的意味,故意刻在他身体上的耻辱。
“柳云初之死,不怪你,是我不理智,其实真正害了他的,是我。”商华颓然低首。
蓝东隅听着不好受,他说道,“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提。”
他说完,转身进了卧室,等再开门出来时,已经一身穿着得体,依旧是一丝不苟严谨直板的军服。
商华重新煮了一壶咖啡,正坐在沙发上,拿着银勺搅动热气腾腾的咖啡。
蓝东隅坐在他旁边的单人座,“我们该分开了。”
商华手上动作一滞,“你不要我跟你回重庆?”
“军火已经入库。”蓝东隅言简意赅,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在说,你的利用价值到此截止。
“所以?要和我分道扬镳?”
“夫人也没意向与你再度合作。”
“因为英国已经明确表示与你们合作,是这样?你相信那个狡猾的布莱恩特?”
“这是上级的策略与决定,我只负责转达与执行。”
商华半响无声,之后起身,取了桌子上的紫檀色紫荆花硬纸长盒过来。
他重新坐下,打开盒盖子,里面是一副画。他把茶几上的咖啡、报纸挪开,腾出地方,取出那幅画,把画摊开来,足有一米长。
看山为山,看水为水,若仔细再看,山非山,水非山,水墨丹青,如云似雾。叫人看着如同误入仙境,四周茫茫然,寂静,安宁,凡尘万种哀愁离开,善良的灵魂升华。
这就是《水墨春秋》。
蓝东隅又惊又喜地忍不住站了起来。
商华说道,“我在海外拍卖行看到你母亲遗作,爱不释手,不惜高价收藏。但是我始终看不明白你母亲画的到底是什么,是山水还是云雾?”
《水墨春秋》的左下角,行书着白居易的词: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蓝东隅忍不住用手轻轻抚摸着画面……他苦笑一下,“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你也看到了,这无非是在苦诉,我父亲,一响贪欢,风流云雨,终是负了我母亲。”
商华又沉默了一会,然后卷起《水墨春秋》重新放回盒子里,“物归原主,好好珍重。”
蓝东隅抚摸着盒子,低声说了句谢谢。
商华拿好外套,准备离开,他人已经走到门口,想说什么,回过头来,却抿住了嘴唇,最终还是一言不发,打开了房门。
“商冬雨。”
商华后背一直,僵在那里。
“你别回重庆。”蓝东隅已经走到商华后面,他想走到他身边,可是不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不能那样做,他的脚步就停在了商华后面一米距离。
商华没有转身,也没有出声。整个人就像被定在那里。
“我说真的,你别回大陆。”蓝东隅的声音微微发颤,恐怕他自己没注意到,他有些哽咽,“战争,还有政治阴谋,你……你别再回去。我是为你好,你留在香港吧。也许,过不了多久,香港也会危险,那就回你的美国去。”
话音一落,商华的身影一闪,一个怀抱就落在自己身上。蓝东隅微微启唇,有些发懵,他被商华紧紧抱在怀里,很紧,每呼吸一次,他都觉得疼。
“我已经不能离开你。”
“你说……什么?”
“我要说的,你都明白。”
“我不明白。”
“看样子,我的少校,你还没看完整本《呼啸山庄》。有个地方,我折了角。”
“你先放开我。”
“我抱你一会。”
“放开。”蓝东隅狠狠说道,但是他的手已经回应似的缠上商华的腰,他很抱得很紧,两个人都想把彼此揉进自己身体一样。
然后,抱在商华腰上的手摸到了商华的枪,蓝东隅出手很快,一下子就拔出枪,双臂一挣扭开商华。等商华后退踉跄几步站定,之前他对着服务员的掌心雷,现在已经对准了他自己。
“墨秋……”商华叫着蓝东隅的字,没有笑,也没有怪怨。平静得一反常态。
“你走吧。”
商华沉默着凝视着蓝东隅。
蓝东隅放下枪,把商华推出房门外,又把枪还给了商华,“我会好好珍重,你也一样,好好珍重。”
门砰地被蓝东隅关上,他无力地背靠在门上,咬着下唇,出了好半天的神。待他回过神来,却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刚才自己想了什么。
就像梦一场。
他回神过来去找刚才那本才看到一半的书。商华果然在其中一页折了个角。蓝东隅抚平那个角,那一页最上方的第一段完整显现眼前。
“如果你还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那么这个世界无论怎样,对我都是有意义的;但是如果你不在了,无论这个世界多美好,它在我眼里也只是一片荒漠,而我就像一个孤魂野鬼。”
他合上书,抱在自己胸前,像个牧师,他的眼睛闭上了,也许是想提醒自己,做梦罢了,不然怎么会这么荒谬?
房中的电话响起,像催命的哀歌。
这不是梦,是残酷现实。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34
接到电话次日一大早赶过去的蓝东隅,还是慢了港英政府一步。等他驱车赶到《财政评论》办公楼时,港英政府的警察已经包围了整栋大楼。
《财政评论》以及《星报》,是当时做为中央信托局(该局当时设在香港)的代行理事长替孔祥照行使职权的孔家大公子孔令侃所创办。孔令侃是孔祥熙和宋霭龄的长子,在家排行老二,孔令俊就是他的妹妹,孔家就属他俩兄妹行事最横行霸道、肆无忌惮。
这次,孔大公子又闯祸了。
孔令侃利用《财政评论》以及《星报》这一报一刊为孔家歌功颂德。为了能及时和重庆联系,孔令侃违反港英当局的规定,在《财政评论》办公楼里秘密地设立了一部电台。不料这部电台被港英当局查获。
港英当局允许重庆政府在港设立的电台有两个:一个是中央银行的电台,设在罗湖深圳边界;一个是戴笠军统在西环海岛上军火库内设的。其它一些驻港机构要想开展无线通讯业务都要到交通银行公开设立的中国电报局办理。孔令侃觉得那样做不方便,特别是他想独立地搜集整理一些有价值的军事、经济情报及花边新闻,直接发给孔祥熙和宋蔼龄,这就必须设自己的电台。
孔令侃设立秘密电台用密码向重庆发报的情况被日本在香港的特务发现了,这些特务多次截获了孔令侃的电报,在拿到了确凿的证据后,开始向港英当局施加压力,要求他们查办。与此同时,军统也截获情报,通知正停留在港的蓝东隅出面通知孔令侃及时收场。
这天上午,港英当局出动警察突然包围了《财政评论》办公大楼。不到一小时,就将孔令侃私设的电台、密码及有关资料起获,并带走了几名工作人员。孔令侃当时就在楼上,也束手无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下的人被英国人带走。
蓝东隅向来不喜欢与四大家族的人打交道,尤其是孔家的孔令侃与孔令俊。当他看到为时已晚,开车转了头欲走。然而后视镜里出现一个人影,白色西装转瞬消失在《财政评论》大门口。蓝东隅一脚踩下刹车,跳下车隔着马路找人。他不会看错,那个人就是商华。
商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与孔家还有细枝末节?
“尊敬的长官,买包烟吧!”
一个印尼小孩推着香烟零售车,可怜巴巴地停在蓝东隅旁边。
蓝东隅看着那个黑不溜秋衣不遮体的外国小男孩,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重庆卖报纸的小豆,他瞥了一眼那男孩卖的香烟,问道:“请问,你不卖云初吗?”
“云初?”那男孩瑟瑟地问,“还有云初这种香烟吗?”
“怎么?难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