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奶酪锅吗?或者冰激凌寿司?”他那时候还不曾对我心有戒备:“你也可以邀请同学过来,我请客。”
我立即被他俘虏,多可笑,最开始对一个人心之向往并非因荷尔蒙,而是饥饿。
你有过失恋吗?或者你是否低血糖?
我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就再也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
07年8月24日
我随着他们游车河,在他们欣赏夜景的时候,我坐在车后座看白拉桥。
他的眉眼那么好看,气质又高洁,衣袖卷在手肘,□□出瓷器一样的臂弯,像悬空在上的月亮
12年5月19日
我常想,我到底是喜欢他这个人,还是喜欢他符合我心目中关于美好的所有条件。
百思不得其解,多数要败下阵来,不了了之。
总之我把他当做信仰一样膜拜。
我学他,得不到的,我要让能拥有的都和他相似。
但我一介穷光蛋,只有我自己……于是我把我变成了他。
我不知道小时候的我是抱着多大热情和毅力去追逐他的。
我在唱生日歌时都胆怯跑调,却硬着头皮去和他听歌剧。
他全程不发一言,结束后边鼓掌边赞叹:哀感顽艳!
哀感顽艳……这是我从他那里学来的第一句绕口的话。
我看见一个比较提得起兴致的人,要这样说上一句。
看到一宗陈年旧案被翻供,要这么来上一句。
就是麻将吃白拉桥亲手剪下的荔枝上火流鼻血,我也会这般叹上一句。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想过去了解这是什么意思。
我爱他,爱到不需要理由,不需要逻辑解释,不需要认同,不需要回报。
盲目,且丢弃自尊。
我才是爱屋及乌。
爱你蜿蜒的山脉,爱你斑驳的屋脊,爱你璀璨的明珠,爱你生锈的钉。
爱你干涸的沙,爱你不结籽的粟,爱你汪洋的大河,爱你变作沼泽的湖泊。
我爱你。
但你只爱我哥哥。
我只要一想到这里,就胃部被击中拳头一样,立马变得可怜兮兮。
心中一个涕泪交加的小孩,因知道自己肮脏无法示人,于是瑟缩着躲起来,躲得越深离得越远,就更加叫嚣着渴望。难看死了……如此循环,简直万劫不复。
12年6月1日
白老爷子不做寿,说怕铺张,倒是为了公司名誉,逢年过节就搞慈善。
这天定在孤儿院为孩子集体过生日,闪光灯下,大家齐切蛋糕,随即就去往校长办公室同被记者采访。
留下我们这些后辈年轻人善后,走过场一样将那些尽可能分得均匀的奶油蛋糕发下去。
“祝你越长越高越长越漂亮。”
“祝你变得更聪明,来年学习用功再考第一名。”
白拉桥和麻将都机械地说着那些白痴却浅显易懂的贺语,并时不时摸一摸那些孩子不知是否带跳蚤的头。
轮到我呢,脑子一空却讲了出来:“祝你不要不自量力,画虎不成反类犬。”
孩子只顾着蛋糕并未曾注意我的口误,但麻将和白拉桥该是听到了,因为他们都停下手看向我。
我没说话,怎么解释呢?说是在说我自己吗?
怎么能呢,我转过头,一贯的那样,用若无其事来抵御质疑。
13年5月22日
昨天我们陪着麻将散步,看见有即将出院的病人和家属在医院的花坛前摄影留念。
真稀奇,有谁会在这种地方留影呢?我暗地里不屑,但白拉桥似乎很动容,还走过去和他们搭讪。
原来那是个刚做完骨髓移植的白血病人,大难不死,故此选在救了自己一命的医院里拍全家福。
白拉桥和他们交换了电话,说以后在保养身体上方便取经。麻将在一边很温和地揽住他的手臂,那副夫唱夫随的样子,唯恐别人不会疑问。
事实上,就算别人看出来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本是一对,正大光明,同性恋又没错。
只有我名不正言不顺,弟弟吗?哪有一天到晚夹在兄长和兄长情人之间的?
超市买一赠一的货物还有人嫌弃呢,这般戳在二人面前,正午的蜡烛一样多余。
所以我趁着他们聊得欢,借口麻将体虚晒不得太阳,回病房拿帽子去了。
这天我睡得比麻将还早,一直到他起夜,我才醒来——或许不想拖累我,他总是能忍则忍,后来好说他才肯叫我,但很规律,于是我惯性在这个时间惊醒。
我睁开眼,在黑夜里看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上去扶他,麻将突然哭了。
他连连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麻烦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你一定很累吧,可我竟然找不到好的解决方法。
对不起。
对不起。
后来他睡着了,我却彻夜未眠。
坐在走廊里,一阵前所未有的孤寂。
13年5月24日
这天,白拉桥一大早就来了,带着大镜头的相机,说也要给麻将拍照。
我正准备去刷尿壶,那上边有血,怕白拉桥看见又犯失心疯,连忙用身子挡着出去了。
等我回来,麻将正披着开衫站在窗户边挽遮光纱,我环视房间,白拉桥却是不见了。
“我来。”我把尿壶放在床下,三下五除二把窗帘扭起来,用束带扣住。
“白拉桥呢?”
麻将没回答,我转过身。
“又犯混蛋?”随口问,却看麻将一脸苦笑,像是默认了。
我忍不住握拳:“看我不去找他!”
便丢下麻将去揪白拉桥。
果不其然,我在抽烟室找到白拉桥,他却没吸烟,也没攀谈。
他视线落在墙面的一处阴影上,像在欣赏石灰刷得如何漂亮。
看见我进来了,白拉桥尴尬地说:“我正准备出去,怕身上沾了烟味麻将会不舒服。”
我用背挡住玻璃门,让他先过去,心想麻将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是因为这点烟味。
正想得出神,冷不防被白拉桥一把拉开。
我没设防,一下趴在他怀里。
他也不等我站稳,连忙和我拉开距离,我却因和他短暂的接近而心悸不已。
“医院的门很脏,别这样靠着。”他悻悻解释。
径直朝前走,两人都魂不附体一般。
“怎么了?”深吸一口气,我故作平静地问他:“为什么几分钟的时间,就麻将一人不知所措地留在那里?”
“我没办法把他最美的一面留存下来。”白拉桥和我错开将自己落在后,我侧脸用余光偷偷打量,他摩擦琴键一样左手滑过玻璃窗。这会儿倒是他不讲求卫生了。
“麻将在我眼里……总和校园时代时一样,好像从来没有变过,哪怕生病住院,也未觉出不同。”
“那是你从来不敢面对现实。”我打断他:“别人都只看到你的深情专一,但我离得近看得真,你每日请安报道一样,把对麻将的爱变作做任务。”
我端着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数落:“你认真看过他的脸吗?你怜惜地怀抱住他的时候是不是还会屏息?你一直都在逃避,不允许别人说麻将的不是,不让我露出一丝不耐烦……倘若真的有好好看他,你就早该知道——麻将不再一如既往的美丽,他萎败了,他腐朽了!丑的令人根本无法忍受……”
话一出口便难闸住,过后就要懊悔,我不敢看白拉桥的脸,但等着他打雷落闪,他却迟迟没发作。
这么安静,倒像是我无理取闹了。羞愧爬上我的脸颊,我觉得它同我的眼角一起染红了。
夹道里站着一些取药归来的病人,好似都看着我,不明就里,只凭借态度就能断定我是过错的一方。我疑心病发作,又恼羞成怒,窘迫地跑着逃开。
白拉桥很快反应过来,他人高腿长,但我豁了性命在跑,并不那么轻易地、费了些气力才将我追到。
这时我们已经跑在荒郊野外,太阳也被黑暗所吞没。
我俩对望着喘气,耳下的淋巴冽冽发痛,像要爆破出一对鱼鳃。
猝不及防地,白拉桥突然给了我一拳,我晃了一晃,终没倒在地上,只是眼冒金星,看他再不真切。
他也好像知道我眼下的状况,有恃无恐,扮演着陌生人。
我们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白拉桥没得绝症,所以变得自如,仍回到从前。
我认为他大可不必冒着被医护责骂的危险赶回去,但他觉得有这个必要,仿佛又是我单方面拌嘴,一路都是寂静的。
没想到麻将并没睡,站在门外等我或他,白拉桥立刻怜爱地奔了过去,两人搂着往床边走。
“我去倒热水。”抓着暖瓶往外跑的时候,听见麻将嗅着,半是撒娇地靠在白拉桥身上说:“我像闻到了晚香玉的味道。”
水房的热水管锈住了,稀稀拉拉滴着水,我只能一直将暖瓶倾斜着悬空在水龙头底下汲水,也不知道是泪、还是真的不稳而遗漏出的热水,打点滴一样落在我手背上,扎得我好疼。
我得了神明才能洞察出的病症,但根本无药可医。
14年3月10日
他的舌头很软,有种玉米芯的甜味
13年5月25日
白拉桥重新给麻将拍照,是麻将建议地,他说晓得自己现在怎样不入镜,只摄眼睛好了。
虽然化疗,但也只是掉了头发眉毛,睫毛却不知道怎么地,还驻守阵地着。
那是唯一好看的地方了,我心说。
白拉桥大概也如此想,沙漠里失而复得的骆驼一样,全拿它们当做最后的精神支柱,于是也提起精神很认真细微地捕捉麻将的眼睛,像面对窗台上偶有停落的飞鸟。
对!就是鸟儿一样。麻将的眼睛又长又圆,那眼球黑得剔透,内眼角如粉嫩的喙,双眼皮窄窄地同收拢的羽翼,剩下的睫毛则是鸟的脚爪。
我按耐不住,几乎脱口而出。
但麻将却自己说出来了。
“像不像小乌鸦?”他说,脸上挂着富足的微笑。
白拉桥在镜头后面抬起头来,诧异他的好兴致。
“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小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