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马上来。”丹佛趋前一步,手按在弥加的肩上,几乎是同时,两人开了口。
“我会打电话给你。”
“别忘记我的手机号。”
同时低头轻笑,丹佛握了握弥加的手,一转身,跟着强森进入了候机室。迈入门的那一瞬间,两人同时转过身来,弥加带着微笑的眼睛,与丹佛的喜悦引起了强烈的共振。不需要言语,他们已经明白彼此的心意。
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几分钟后,弥加看见飞机升上了天空,向远方飞去,他知道怎么也该离去了。现在他要回去,他要去交期末的画,虽然一度想逃避,但是却悄悄地完成了整幅画。他的内心,还是想把它交出去的吧!毕竟,画上的人,是他真心去珍惜和喜爱的人!
夜幕中,路灯下,站着一位头发半白的中年男子。他站在机场外,看着正向他一步步走来的弥加。他在这里站了近二十分钟,任何情景都落入他的眼里了。
弥加的脸色猛然变得异常苍白,他看到了这个男人。全身颤抖着,寒意几乎冻僵了他的心。全身的血管全部停滞不再流动,他一瞬间分不清楚自己是在人间或是在地狱了。
“弥加。”男人开了口。
弥加颤抖着,仍然强迫自己挤出一个亲切的笑容。
“爸爸。”
“明天,跟爸爸一起回家去吧。”
没有任何反抗地,木然地,条件反射般地,弥加机械地回答道:“好的。”
弥加拎着包裹,看着学校的大门,父亲就站在门口等着他。
没有人在了。凯依不在,丹佛也不在,自己也不在。
即使没有他们,罗孚兹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改变的,永远是他们。
只是看着那木然的大门,弥加就忍不住想起这一学期以来的种种变化,从认识丹佛,到画展,到机场,其中的争执冲突,比起明天,确实已经甜蜜太多,只是自己从未好好珍惜。他想不起来跟丹佛说过什么,也不记得丹佛跟他说过什么。他们几乎没有怎么说过话,所以留下的记忆也只有相对沉默的时间,还有流泻不停的音乐,铅笔的刷刷声。
仅仅只是想起,便觉得有阳光的感觉充满心中。闭上眼睛,依稀可以看见那挥动的手臂,那窗帘间洒下的点点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光芒。
转过身,看见站在树荫下的父亲,弥加的阳光消失了。
“走吧,别再看了。”
父亲的神情很安祥,他的喜怒很少表现在脸上,但是身为他的儿子,哪怕他有一点不开心,他也感觉得出来。父亲厌恶他留恋这所学校,弥加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父亲在忍耐着,在克制着他心中的不安。为什么自己总是让家人不安紧张呢?
他什么也没有做过啊!
跟在父亲的身后,弥加的心中慢慢地带上了一丝冰凉。父亲的背影已经不如往昔般宽大,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变得渺小起来。
家里很穷,但是他却非要上这所综合大学。学费交不够,他靠自己赚,但是相当一部分,是已经退休的父亲到处打工挣来的。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固执?为什么自己非要追求一些家里难以达到的愿望?
弥加不懂。这本来就是他的人生,他想,所以他做。只是,想和做之间,还有一道他无法忽视的鸿沟。要迈过去,就要付出代价。可能是父母的辛劳,可能是自尊,可能是幸福。
究竟,这样做得到了幸福没有?弥加不知道。
父亲那句话也许说得很对,即使他学了艺术,也未必能成为画家。做一个普通的美编职员,与普通的公务员相比还尤有不足。为什么他非要去学习艺术,为什么他不去学管理?相比起来,艺术的学费比管理要高1/3。父亲不理解,弥加也没有办法说服他理解。但是父亲最终妥协了,带着歉疚和无奈的妥协,让弥加深深地自责。可是两年过去了,弥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学了什么,或许他根本什么也不会,只是浪费着家里的血汗。即使如此,他却仍然忍不住去追求着心里的艺术,不敢放手,不愿放手,不知道放手。
悚然惊醒,也许,艺术是他惟一可以抓住的稻草,一根让他溺水却无可选择的稻草。哪怕沉下去的时候手里只有这根稻草,他也不会放手而去选择身边的树枝。他是多么的固执啊!
父亲和母亲不断地喊着他,叫着他,让他放手,让他选择能够救他的树枝,但是他拒绝了他们的真心,无视他们的痛苦和希望,选择了沉没。
这就是弥加,是自己,也是黑暗。
坐在回家的列车上,父亲缓缓地开了口。他不太愿意去注视儿子,似乎是在逃避着,也似乎是在厌恶着。但是他又不能不关心自己的亲骨肉。
“你妈妈,最近身体不太好。”
弥加吃了一惊。
“她患了哮喘,一激动就喘不过气来。你不要让她生气。”
不会的,身为母亲的儿子,他怎么会让母亲生气呢?
“我真的……”父亲猛地咬了咬唇。
弥加的心猛地颤抖。他几乎已经猜到父亲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真的很无能。”父亲的眼睛几乎扭到了看不见的位置,声音也在不断地抽搐。
“爸爸……”弥加觉得声音卡在了咽喉,发不出来。
“没有治好你的病,我,我怎么给你妈讲……”父亲捂住了脸,垂下了头。弥加的全身像被一桶冰水浇过,冷得沏骨,冷得发抖。
接下来的沉默一直延续到了家里。母亲脸上的皱纹在看到弥加的瞬间舒展开来,而弥加脸上的肌肉僵硬得连笑容都差点挤不出来。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他只觉得胃不断地翻腾,想要把心中的苦全数吐出来。晚饭吃得很饱,让那想吐的感觉一直一直地延续着。弥加觉得空气在不断地变冷,寒冷的冬天或许会提前到来。这个盛夏,会变成凌寒的冰地吧。
一声声的抽泣从母亲的房间传来,弥加让自己忽略那像刀般锐利,不断刺痛心肺的声音,但是他没办法忽略父亲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弥加……原谅爸爸和妈妈……”父亲在弥加面前蹲了下来,他握着儿子的手,没有勇气抬起眼睛。弥加像被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在了身上般,动弹不得。
“我们……我们没有钱给你治病,你妈妈的病也治不好。但是……我们不能不给你治。”父亲抬起了头,他比实际年龄苍老的脸让弥加全身虚脱了,他已经无力反抗,“弥加……跟爸爸进去吧。”
弥加机械地点着头,又机械般地站起,跟着父亲走向地下室。幽暗的地下室,一股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把你的手机给我。”父亲伸出了手。弥加木然地将手机递给他,看着父亲将它关掉了。
不,不要……关上的话,丹佛就找不到我了……
话梗在心里说不出来,弥加转身,走进了家里的地下室。那里有床,有一盏昏黄的灯,还有股潮湿的味道。
“一个月治不好,我们就用两个月的时间治,好不好,弥加?”
弥加全身一震,不要两字差点冲出口,但是,回过身,他不仅看见了父亲期待的眼神,也看见了母亲那惶恐而担忧的脸庞。他说不出口了,眼前一切都是黑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进去,也不知道自己听到门关上的瞬间是什么心情。他仿佛麻木了,也仿佛认命了。
母亲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温柔而心痛。
“弥加……我们这条街,染上了爱滋病源。”母亲忍不住地哭泣起来,“那两个同性恋者,有一个吸毒,死在了大街上……弥加,你一定要治好病,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治好……妈妈就你一个儿子啊!”
弥加咬咬唇,带着微笑转过身。
“妈,不用担心,我会治好的。”
声音为何能如此稳定,为何心情如此漠然?弥加不知道。当母亲的哭泣声与父亲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后,弥加一阵心绞痛,整个人倒在了地下室的地上,他只有选择昏倒,才能让自己不再感觉到心痛,不再受到自己的折磨。
丹佛的味道远去了,取代的是令人作呕的霉味。弥加不知道同性恋是不是病,他只知道,当那位医生告诉父亲用条件反射法治疗的时候,他开价十万美元。他追着父亲闯到卖血的地方,看着父亲的手腕上扎着很粗的针口,他当场就发疯了。他拔下了针头,将父亲强行背在身上,冲回了家里。是他自己,选择了地下室,选择了黑暗,选择了这样的治疗方式。即使他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治好。但是能让家里人安心,能让他们有个盼头,他都可以忍受!那时候的治疗花了整整一个月,他终于离开了地下室,从那天起,他不再对同性投入热烈的目光,不再有心情的波动。
他欺骗了家里,也欺骗了自己。这一次,他必须面对两个月的黑暗,他能撑过来吗?他的病,真的能治好吗?
黑暗,会让人麻木,让人恍惚。只两个星期,弥加就觉得人虚脱了,无力了。他茫然地看着天花板,茫然地呼吸着。冷吗?不。热吗?不。痛苦吗?不。喜悦吗?不。
没有了感觉。周围一切都静悄悄的。好像听那位医生说过,条件反射就是让患者对同性恋产生一种强烈的刺激,使他厌恶。
那么现在,他厌恶吗?
不。
他什么情感都没有了。甚至连自己是否活着都不知道。
丹佛……在黑暗中的日子里,他不断地想起这个名字,想起在钢琴室里活着的,跃动的人,想起那点点闪烁的阳光。那么微弱的光芒,是不可能照到这里来的。他说过要跟他联系,现在他的手机一直关着,他肯定会很担心,很生气吧。
轻轻地咳了一声。弥加好想有人对着他又吼又骂,甚至动手打他。有疼痛的话,至少会让自己有点实在的感觉。
有脚步声……什么时候了?
父亲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弥加……吃饭了。”
弥加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门边,从门上的窗玻璃处,他看见了父亲更加憔悴的脸。是他的错,是他让父亲如此烦忧的!
“今天吃火腿,炸鸡,还有汤。”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