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无谨笑了笑,没有说话。少年不知道他现在和一个瞎子差不多,也不知道他用剑的左手根本不能动,他不说是因为就算这个少年知道,也是不会相信的,那么他又何必要说?
“你认为我没有资格和你比剑?”如果严无谨看得到,他就会发现他面前的少年的脸此刻红得像是一只煮熟了的虾子,耳朵更是红的要滴出血来,发白的指节紧紧握着剑柄,横剑当胸:“好,那你就看看我到底有没有资格!”
“等一等。”
一个浑厚的声音自严无谨身后传来,少年止住身形,只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自不远处的青瓦房中缓缓走了出来。来人两鬓已有些斑白,眼角的皱纹也有不少,他穿着一身粗布短褂,扎着绑腿,腰间系着一条白色的围裙,两边的袖子高高的挽了起来,露出了两条粗壮的、古铜色的胳膊。这中年人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看起来就像是乡间随处可见的庄稼汉。
他缓缓走到严无谨的前面,有些笨拙地捡起了地上的剑,浑厚的嗓门突然响了起来:“哪里跑出来的小鬼,挡着人家回家的路?”
少年被这汉子的大嗓门吓了一跳,问道:“你是什么人?”
中年汉子挺起胸膛,大拇指向后面的三间青瓦房指了指,道:“我是这里的管家!”
少年嗤笑一声,眉目间的戒备被轻慢的神色所取代,叫道:“一个管家在这里做什么?快让开,我要与你家主人比剑!”
中年汉子也不介意,呵呵笑道:“严无谨是什么人?岂是你想玩就要陪你玩的?老子先陪你玩玩,打得过我,才让你和他打。”
少年冷笑一声,道:“好不要脸的奴才,好!我今天就替你的主子教训教训你!”说罢,举剑便向中年汉子刺来。
中年汉子也不急,轻轻一挡,一格,一托,再一刺,他手中的剑尖就已指到了少年人的咽喉上。
剑尖离少年的咽喉已不到半寸,尤在兀自颤抖,只要再轻轻往前一送,他就会立即停止呼吸。少年的脸色苍白,冷汗自发际流进了脖子里,喉结紧张得不停滚动,他不敢相信他竟然败了,而且还是败给了一个管家!这个人的每一个动作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剑招的每一个去势他都算得明明白白,可是他竟然还是躲不过——就连一招都躲不过!
中年汉子收起剑招,把剑还给了少年,又是呵呵一笑,道:“少年人,做什么事情之前都要先掂掂自己的斤两,不要觉得差不多就贸然出手,平时什么都差不多、差不多,奇*|*书^|^网到了重要的时候就总是差一点、差一点!”
少年走了。
严无谨没有动。他一直在旁边等着,等着这中年汉子和少年比划完,等着这个人向自己走来。现在,他终于转过身,弹了弹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慢慢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他是万剑庄的庄主,轻轻一咳,就可以震动大半个江湖,他是一把匣中的古剑,无须出鞘也可以引领所有的利器,他就是尧长弓。他是自己最信赖的义兄,他敬他如父,可他却说他是自己的管家——是的,他管着他,也管着自己的家。
一步,又一步。他每走一步,严无谨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在不断的涨大,炙热的血液缓缓地流进了他的四肢百骸,整个人都在一瞬间温暖了起来。此时此刻,他的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可是当他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尧长弓走到了严无谨面前,细细地打量着他,眼角弯出了慈祥的皱纹,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字道:“好兄弟,我们回家!”
家。
家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也是世界上最亲切的地方,家里没有阴谋,没有暗算,更没有人会在酒里下毒。现在,他就要回到他的家了!
严无谨心口一热,张口唤道:“大哥……”
随着一口鲜血,严无谨苦撑多日的意志突然全线崩溃,被伤病折磨着的身体终于支持不住,全然软了下去,安心地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月夜。满月。
满月似是银盘,淡漠地向人间播撒着她清冷的银辉。一小片一小片不成气候的浮云自她面前匆匆流过,留不下丝毫痕迹。
宠辱不惊,笑看风云。
那三间青瓦房宁静地伫立在一片碧玉竹海之中,天上的满月似乎把她所有的银辉都倾倒在了这片竹海之上,每当大风乍起,碧涛起伏,银波荡漾。竹叶沙沙的轻响由远及近连绵不绝,传至耳边时,便汇成了一片悠长而嘶哑的叹息声。
房间里很凉爽,轻柔的夜风吹进来,直惹得烛应影摇曳不定,似要随风而去。
严无谨躺在床上,五盏明灯直照着他的脸,本已苍白的脸此刻更是白得透明,甚至能看清皮肤下青色的脉络。他睡得很沉,绵长的呼吸应和着窗外竹叶的沙沙声,带着一种和谐的、安详的韵律。
尧长弓站在他身旁,手里拿着一把刀。刀是从严无谨的身上找到的,他常常把它当做信物,拿着它从钱庄里取银子。严无谨弄丢过很多把宝剑,这一把刀却始终不曾丢过。
其实把它叫做匕首更合适一些,因为它的身长还不到一尺,可是几乎所有见过它听说过他的人都愿意叫它刀——似乎只有这样,那些人才能够对它和表达出一种敬意——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勇士曾经用这把刀,刺杀了一个暴虐的皇帝。
他的眉头深锁,一遍一遍地看着自己的手,面前的刀,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严无谨动了动,轻咳一声,睁开了眼睛。苍白的脸,灰白的眼,让人心惊的伤。
尧长弓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过早苍老的脸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有着深深的关切,半晌,突然出声问道:“兄弟,你信我么?”
严无谨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扯动自己的嘴角,淡淡地笑了笑。这样的问题,还需要回答么?
“即便为兄现在要挖你的眼,剜你的肉,你也信我?”尧长弓目光灼灼,不放过严无谨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大哥,你若是再继续问下去,我就要睡着了。”严无谨还是淡淡地笑,苍白的脸上不见丝毫迟疑,哪怕稍纵即逝。
“好兄弟!”尧长弓握紧双拳,眼圈竟也微微红了起来,“我要剥去你眼上的毒膜,还有伤口上的腐肉,你……你忍着点。”
明月当空,更深露重。
风已停了,碧玉一般的竹叶在月光下凝住不动,竹林里很安静,甚至能听到夜蛾扇动双翼的声响。
青瓦房里,一位略显苍老的中年人似乎在做一个很精密的活计。他的手干燥、灵活、稳定,动作迅速且毫不迟疑。他的神情专注,目光炯炯,似乎他现在做的,是这世上唯一重要的事。
严无谨一直很安静,三天前萧屏儿为他包扎用的白布被扔在了一边,经过三天来血水与汗水的浸泡,如今已成了黄褐色,身上的那一块黑色的刺青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刺目,像是随时都会从他的心口处跳出来择人而噬。他的脸苍白如洗,呼吸轻浅微弱,全身一动不动,如同一具流血的布偶,仿佛没有任何的知觉。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尧长弓长出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叹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不愧是条汉子,这般疼痛竟然眼也不眨一下!”
说罢,便轻轻地将他扶起,小心地帮他包扎起伤口来了。严无谨微微眨了眨他疼痛的双眼,他的眼不再是一片灰白了,而是变成一种奇怪的蓝灰色,好在现在就算没有强光,他也能看到些模糊的人影了。冷汗打湿了他的头发,一缕缕地粘在前额,白布在他身上慢慢缠绕,没过多久血水便浸透了过来,在他的肩膀上绽放出一朵巨大的波斯菊。
“这‘盲人散’也太过阴损,专找人身上的弱点下手,除了你的眼睛,你的胃,肺,还有这个剑伤,都被这毒药给祸害了,恐怕一时半会儿都好不了。不过没关系,家里的解毒丸和补药都有的是,在我这里将养他三五个月,到时又是条生龙活虎的汉子!”
“大哥,”严无谨开口,他的声音很低,但好在还能听得清楚:“绑得紧一些,明天,我要去参加你的寿辰。”
“好,”尧长弓微顿,随即便微微地加紧了手上的力道:“我这里有瓶止血的药丸,你先吃一些,我一会就要回去了,庄里的人都当我一直在闭关炼剑,所以不能太晚回去,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哥哥请你喝酒!”
严无谨在江湖上成名的过程很奇怪。
成名的方法有很多,最常用的有两种。一种是攀权附贵,与江湖大家结为亲戚关系,很快便会众人皆知,这种方法叫做“出名”。江湖上都认为这种“出名”的人一般都是软蛋,就算表面上尊敬,骨子里也会瞧不起他。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不断地和名人高手决斗,踩在这些高手的鲜血和失败上出人头地,这种方法叫做“立名”,这个方法虽然艰苦而危险,但却都是凭实力的,别人总会这“立名”的人又敬又怕。
说严无谨的成名过程很奇怪,是因为他是先“出名”,而后“立名”。
大约是十年之前,万剑庄主尧长弓突然广发名贴,说是要和一位严姓男子义结金兰,一时间轰动了整个江湖!要知道万剑庄在江湖上的地位如泰山北斗,庄主尧长弓更可算是擎天一柱,多少人费尽心思逢迎巴结,想借他的名头得到些许好处,可偏偏尧庄主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凡事以理为先决不偏帮。也正因为如此,这个万剑庄主在江湖上才更加让人尊敬。
可是这一回,尧庄主竟然主动在江湖上广发名贴,邀请各派代表来为他和哪个严姓男子的结拜做见证,江湖上所有人无不好奇这个姓严的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可以让万剑庄主为他开此先例,所以结拜当日,百野镇万剑庄宾客云集,就连许多没有接到名贴的人也趁热闹混了进来,为的只是想好好看看,这个尧庄主的“义弟”到底是何许人物!
可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个尧庄主的未来“义弟”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而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多岁的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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