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杀你,可是我的尊严是不允许这么做的。”枪口在我额头上用力按住。
月亮被飘过的云半遮,房檐上兀地响起一声猫叫,尖锐而凄惨。耳旁响起呼呼的声音———起风了。
“Mr。 Johnny…… ”
抵在我额头上的枪微微松了松,那洋人往我身后看了看,笑道:“蒋少将。”
蒋沐走过来,马靴擦得地面噔噔作响,风一吹,马靴上的尘封浮散而去。蒋沐走近,站在我的身旁,一只手臂挽过我的肩,那洋人有些疑惑的看着蒋沐,蒋沐笑了笑,两只手指夹住枪口,慢慢地,一点一点的把枪口从我额头上拿来,蒋沐笑道:“何必伤了我们两人的和气。”
那洋人慢慢收了枪回来,看着蒋沐:“你认识他?”
他指的是我。蒋沐抱着我肩膀的手指抬了抬,“他么……He is my wife。”
我自然听不懂蒋沐在说什么,洋人眼睛却睁大了一点,有些弄嘲地笑:“蒋少将一定是在给在下开玩笑……”
“完全没有,如你所听,事实如此。”蒋沐回答。
洋人哼笑了一声,把枪递给身后的人,自行扣了扣手腕上的扣子,“既然蒋少将你把话说得如此明白,在下倒有个很有意思的游戏。”
“我们做个交换吧,”洋人伸手指着我,“用他换我的名字,蒋少将觉得如何?”
蒋沐抱着我肩头的手一紧,捏得我有些痛。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我和千涟暂时相安无事,还有就是……他没有离开。至于他们说的交换……我有不好的预感,如同慢慢遮住月亮的乌云,越聚越多。
蒋沐没有说话,那洋人笑了笑,向身后的两人招手示意离开,他与蒋沐擦肩,在蒋沐耳边说道:“如果中国人都如同他这么有勇气,我想我也不必要来南京了。”说完笑了两声,扬长而去。
蒋沐敛了笑,像他这样不可一世的没有回笑对方心里应该觉得被蒙羞了。我知道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蒋沐搂过我说:“没事吧?我送你回去。”
我摇头:“没事……”顿了顿转头看一旁的千涟,他默然地低着头,嘴唇被自己咬得惨白。我伸手按住他颤抖的手臂,思索一阵,才道:“回去休息吧,没事了。”
他却抖得更加厉害,如同坠落了冰窖,他颤颤巍巍地:“如果被那个畜牲玷污了,对不起与凡的话……我不如去死……”他缓缓抬起头来,我第一次见他红了眼睛,夜太凉,泪水都在他眼里凝成了冰渣,他的眼神,如同当年他看着他娘漂在河里的尸体一般的绝望,“这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我闭上眼不敢去触及他这样的眼神,然后别过头,镇定道:“别这么说……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蒋沐搂着我转身,千涟的嘴唇微张,似乎要说了什么,可半响,还是慢慢闭上了。
他到底对我说不出“谢谢”两个字。
木然地从巷子里出来,巷口的灯笼灭了一盏,莫约是烛火燃尽了。我淡淡问道:“你为什么要站出来?你不是说……”
“他碰了你。”蒋沐头也不看我,自顾地回答我。
我眼睛刹时酸疼。
蒋沐目光直直地看着前面,搂着我一步一步地往回走,他的步伐似乎并没有走出战场,目光里露出愤怒的颜色,像是被别人攻占了他的领土,在他的领土上肆意妄为,他静了一阵,又说道:“他碰谁我都不会去管,包括白千涟,可他不能碰你。”
“……”我觉得眼泪似乎要夺眶而出了。作为男人却如同女人一样被感动,我不想去承认。回想刚才的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我背后还有做梦时留下的冷汗,这是一场凶险的梦,幸而醒来后我身旁还有人守着我,和我说别怕,那只是梦,如同杜丽娘的游园惊梦。
上了蒋沐的车,蒋沐来往戏园子。我转头看着车窗外,点点灯光下是歇业的店铺,南京城不是大上海,不是夜夜都歌舞升平,夜夜都霓虹耀眼。但纵使有,再多的光怪陆离也比不上在黑暗中给你一个肩膀的场景。我突然觉得知足。这就够了。
蒋沐却一直沉默,我想他应该是在考虑后面的事,因为那个洋人开出了奇怪的条件,或许,那个条件让他左右为难。我多少也有些余悸,拿我去换他的名字,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个拐弯处,蒋沐突然加快了速度,车子猛地向前然后再猛地拐弯,我被摔向了车窗,差点就碰在了玻璃上。我吓了一跳,连忙看向蒋沐。
蒋沐却不看我,只是看着前面,我来还没说话,他继续看着前面:“青瓷。”
我没有吭声,但我看着他,他脸色毫无表情,甚至细看有些冷淡,他开口:“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我一惊,愣愣开口:“什么事?”
“去给那个洋人唱出戏……在他住的公馆。”
空气骤然凝聚成霜。我问他:“你说什么?”
蒋沐面无波澜地重复了一遍:“我要你去给那个洋人唱一出戏。”
“……”他的波澜不惊让我变成一潭死水。他说,让我去给那个洋人唱一出戏,在那个洋人住的公馆。坐在我身旁开车的人真的是刚才那个说不能让别人碰我的人吗?还是上车前的事才是一场梦。
我止不住朝他喊到:“你这是什么意思?!”
“可青瓷你一定要去!”他也突然变得厉色,“那份文件对我们而言很重要!我需要他在文件上签字!”
“可里明明知道我去了会怎么样!”我蓦然大声吼倒。
车快得如风,蒋沐却仍狠踩油门,我大吼一声,他似乎无力地手上一松,一个急刹车,车子划着柏油马路发出刺耳的剌剌声,车子猛地前倾,“砰”地一声撞上了路拦。
我们两人猛地一晃,车停稳后都微微喘着气。
“我知道。”蒋沐的手重新搭上方向盘,他重重地呼吸:“你放心,到时候我回去救你出来的!”
他用了“救”字,呵,他也知道我去就是去送死。可他还是坚定地要让我去送死。我觉得有些冷,呆呆地看着他。
蒋沐突然转过头双手按住我的肩膀,急促道:“你要相信我!”
我眨了下眼,把眼泪逼回去,然后一把推开他快速打开车门慌张而去。
身后的车灯光如同鬼火,我在夜色里苍茫逃窜。但南京城如此小,而墙壁又如此高,而最终禁锢我的是曾经那个看似温暖的怀抱。
第二日清晨,雾蒙蒙的空气罩着戏园子,院子里的一树桃花半谢,昨夜的风吹得有些厉害,落红洒了一地。师哥收拾好了东西过来找我,见我对着半碗清粥发呆,过来坐在桌子对面,摸摸我的额头,说道:“怎么了?没精打采的。昨夜没睡好?”
我“嗯”了一声:“做了恶梦。”
“我以为是病了。”师哥把粥推到我面前,温声道:“快吃吧,一会儿我同你去戏楼。”
“师哥,”我抬头喊到。
师哥看看我,“怎么了?”
我张着的嘴慢慢又合上,摇摇头,握住瓷勺,只觉勺柄冰冷刺骨,低声说道:“没什么。”
在戏楼里看见了千涟,他今天来得很早,却也没有像其他人搬东西收拾行头的那么忙,只坐在厢位上拿着一只眉笔,用手指捻着笔尖。
我远远地看他,见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精神也不怎么好,想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就对师哥说:“我今天用你的厢位。”
师哥有些疑惑,不过还是爽快的答应了。我的厢位和千涟的厢位只有三米之隔,而师哥的厢位却在一排厢位的最后面,与千涟的相差甚远。我在师哥的厢位上坐下,师哥过来说道:“今天唱马嵬那一段儿。”
我心头一紧,一把抓住师哥的袖子:“不唱马嵬,不唱马嵬!”
师哥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唱这个怎的了?”
“唱什么都行!《闻乐》、《合盘》……什么都行!就是不唱马嵬!”
我语气急促,师哥更是一头雾水,我恳切地看着师哥,师哥抓了抓头发:“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过了片刻,师哥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好,不唱马嵬,不唱马嵬。'”
不唱马嵬。马嵬坡前唐明皇为了保全自己和江山,含泪赐给玉环一条白绫。爱又如何,曾经金银千万不足惜,珠宝玩物赏赐万千,六军阵前,却赏下一条白绫,到头来花钿委地无人收拾,身美如玉埋身荒坡。
我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眼神空洞,我想起叶先生以前教我的一首诗,说的也是唐明皇和杨玉环马嵬那一段,说的是———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又莫愁。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虎穴虎毒孰食子
师哥把戏改成了《合欢》。
但我精神恹恹地谁都看得出来,师哥也不知道怎么问我,挠了半天脑袋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梅干蜜饯来,说:“青瓷你吃一个,酸一酸人就精神了。”
我抬头看师哥,再看看蜜饯,不知是哭还是笑,师哥他还把我当小柿子照顾着。我想让师哥放心地含了一颗,却吃不出酸味来,想是心里的酸早超过这梅干了。
上台前我在后面偷偷掀开帘子看台下,细细看过并无奇怪的人,才稍稍安心地上了台。
一天都心神不宁,怕有人找来,但直到傍晚都无人找来。我和师哥说我想先回去,师哥嘱咐我路上小心点,我点头,从后门出了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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