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快写满了半本,提笔蘸墨,将方才前来「问候」的官员名字添了上去,等墨迹全风干后,才又小心翼翼收入箱底。
没人知道每年一品堂绣织上呈皇宫时,为何路线总有些变化?更没人知道上贡的绣品里头,有着一本记录沿线官员品德的书册,每年都随着精致的绣贡一块献给当今天朝的君王。
夜色渐沈,荀郝针推开窗,微凉的夜风扑入房中。
离开至今,也有十多日了。
离开不单是为了进京呈贡,也为了好好想清楚,胸中这闷人的情绪究竟为何?
十天前
本想在离去前跟荆阎说说话,从小,他们就是情感极好的玩伴,不想就这样尴尬下去,以致渐行渐远。况且,这尴尬的局面还是自己一手造成。
荆阎被迫接受一个男人的告白,已经够难堪、够让他颜面尽失,更别说这娃娃亲被莉姨还有一品楼众家姑娘掺和胡闹,他那高傲的自尊定受不了别人闲语,就连走在路上,也有好事者故意跑来跟他恭贺与县老爷成了亲家。据说,背地里传的更不堪,说他婊子攀官,一品楼连男人都卖身。
众人的指责全冲着荆阎,对于自己,尽是包容与劝说,就他单纯、说他被人骗、说他被设计、更说他傻,何苦喜欢一个低贱的青楼之子。
从小,荆阎因为出身,没有一天不招人奚落,没有一天不遭人冷眼,但他从不认为有个一品楼当家的母亲是可耻的。他说,荆姨是最好的母亲,寡母一人将他扶养长大,别人家孩子有的,他没缺过,更有别人家孩子没有的娘亲满满的爱。
所以,每次踏出一品楼的门,他的腰杠一定挺得笔直,别的孩子欺负他也无所谓。能握手讲和的就和气对待;但对于出言侮辱他娘的,骂一句,打一拳,今天打不过明天再战,直到打赢逼着那人讨饶道歉为止。
后来,乡里间大部分的娃儿全跟荆阎拜了哥儿们,他那天生的性子让人乐于跟随,那年他远赴外地,包括自己在内,大小玩伴全哭成一团。
从前的事一幕幕浮现,荀郝针笑着看向远处,正要熄灯睡下。
突然,门板轻扣,外头有人压低声音探问道:「荀大人,大人您睡了吗?」
「还没,你进来吧!」
荀郝针下床点燃蜡烛,外头那人推门而入,礼貌地拱手道:「大人,小的是福诚镖局的镖师。」
荀郝缄点点头,拿了架上的外衣披在身上。
每年呈贡的队伍,因为惊澐在朝廷及江湖上的势力,所以有不少镖局倘若接了往京城的镖,都会跟着队伍一道前行,好走上一趟轻松且安全无虞的镖。
起初负责押送贡织的官差颇有微词,荀郝针却认为镖局这么跟着也是为了一家大小的温饱,何必如此计较?况且镖师的功夫不差,若有变卦,多些人相互照应也是好的。因此每年随着呈贡队伍上京的镖局,感激荀郝针的通融,私下总多拨了几位老练的镖师,暗中保护荀郝针与贡品的周全。
荀郝针见是熟识,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开心地问:「方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冯方有些迟疑地开口:「大人……」
荀郝针皱眉,纠正道:「方叔,别喊我大人,听了一整天的狗腿马屁,耳朵都快听烂了,你可别跟着来那套,算我拜托了。」
冯方爽朗笑道:「哈哈,可不就是您准许咱们跑镖的跟在后头,让咱们一年中难得一回可以轻松赚到银子。咱们私底下感激您的人从没少过,别说是一句大人,就是要兄弟们拼命,咱也不后悔啊!」
「方叔。」
「好好好,应你这声方叔,称你……荀弟吧!」
冯方瞧着荀郝针颔首允诺,话锋一转,严肃地道:「荀弟,方叔深夜打扰不为别事,半个时辰前,几个负责今晚在外守夜的兄弟,逮到个贼。想说这些年来从没发生过此事,而且那些个贼,似乎是来偷贡织的。」
荀郝针一听,睡意全消,压低声音问道:「方叔,您确定?」
冯方摇头,「就是不太碓定,所以大伙兄才决定先压下那些贼儿,让我潜入县府内找大人……不,荀弟商量。」
「这事没跟官差们说?」
「还没。」
冯方直视着荀郝针道:「若给同县的官爷们知道了,不管这些贼是不是真的要来偷贡织,为了邀功,最终必会用大逆之罪处决的。」
荀郝针认同地点头,赞许道:「没错,幸亏方叔深虑。那贼人在哪儿?」
冯方比了个请的手势,「请随我来。」
客栈给几路镖局的人包了下来,安格与荆阎背对背地给绑在客栈角落的柱子上,绑的人没束多紧,可结绳却打得极巧,让人难以挣脱。
挣动地试了几回,两人手心全是汗水,安格垂下头道:「阎,放弃好了,我本不该拖你下水。」
看不见安格的表情,荆阎回握住她的手,「那个人对你很重要不是?能让咱们安格放弃尊严也要搭救的人,我又怎会袖手旁观?别沮丧,我们再试试,来!」
安格咬咬下唇,也紧握住荆阎的手,抬起头笑着应了声:「好!白狼的子民说什么也不该轻言放弃。」
康泰客栈外,透过门缝望着里头两人,尤其荆阎对那女孩温柔呵护的模样,荀郝针的胸口像是给人狠狠打了一拳,呼吸一滞,目光焦着在那俊雅的容颜,酸涩地开口:「那男的我认识。」
冯方愣了愣,怎么也没料到贼人竟是荀郝针的旧识,不太能相信地探问:「荀弟,你确定?这对男女说的不是中原话,怎么会呢?」
眼神不舍地从荆阎脸上移开,荀郝针对着冯方苦笑:「方叔,将两人放了吧!就说是误会一场。还有,别跟那男子提到我的身分,可以吗?」
冯方点头,应允道:「行行行,就按荀弟说的。」
「多谢方叔。」
「哪的话,最多咱们暗中再多派些人保护你,这两人功夫不差,兄弟们联手也耗了不少功夫才将之擒下。不过你放心,咱兄弟们绝对会让贡织安全抵达京城。」
荀郝针摇摇头,「不,小弟的意思是请方叔撤下那些暗中保护的人手。」
「那怎么成?这两人……」
冯方才说了一半,便给荀郝针截了去,面容有些苦涩,「求您了。」
事态至此,冯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看着荀郝针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知究竟什么原因让向来温和的一品堂当家如此痛苦?
推门而入,冯方招来镖局兄弟解开安格与荆阎身上的束缚,表示此乃误会一场,以为两人是来劫镖,并备上好酒好菜自罚三杯,以示歉意。
安格对于中原文化不甚了解,呆望着满桌的酒菜,荆阎则接过冯方面前的一缸酒,捧着缸底仰头灌下,豪爽的架式让终年行走江湖跑镖的众人大呼过瘾。江湖人多不拘小节,应服强者,先前见荆阎在众人转攻下游刃有余地抵挡接招,若非为了挡下冯方拍向安格的一掌,被其它人联手拿住,这会儿或许还僵持不下。
酒过三巡,尤其安格这女娃居然边灌两缸极烈的烧刀子,更是让这群江湖汉子拍桌喝采。
荆阎毫不担心地向冯方探问解送官差的情况,反正安格这野丫头酒量极好,还没几人能喝得过她。
「冯兄,你说不知道?」
冯方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哈哈大笑,「兄弟,冯某不过一介镖师,跟着官爷的后头送镖,也不过是因为这条道上有惊大宰相罩着。一年也就这么一回能轻松跑镖,什么官爷的情况,冯某哪有那能耐知道?」
荆阎尝了口浓烈的酒浆,轻笑,「可方才这里的人,说冯兄要去请示官爷呐!」
冯方眼底闪过一丝警觉,含混地道:「今晚抓到个贼,冯某总要跟那些个官爷套套交情,说不准还有什么赏金可拿。算兄弟幸运,冯某才到官衙就给那门房弄了一肚子气,气得干脆放了你们换人情,说没准有天还需得你帮忙。不过,你为何要冒风险动贡?被抓到可是要杀头的。」
荆阎瞥了眼兀自与一桌子人拼酒的安格,叹了口气,「救人!」
「救人?」
「荆某有位朋友被挟持,威胁以贡品换人,若非如此,在下何必冒这风险?」
冯方闻言惊得摔落手中酒杯,「兄弟,竞有人如此猖狂,要抢夺贡品?」
荆阎浅笑,饮罢最后一滴酒浆,起身拉着兀自灌酒的安格,往客栈门口走去。
「兄弟,且慢!」
荆阎止步,背对着屋里所有的人,沈声道:「荆某粗人一个,酒后失言,冯兄您莫要当真才是。」
一句话,点醒冯方。
胆敢挟人威胁劫取贡品的人,不论其目的为何,都不是他一个小小镖师可以碰得起的人物。今夜这席话,是荆阎为报答自己没有上报官府,让他还有线机会营救那个被挟持的朋友,所以才坦然说出。
可是劫贡这等杀头诛九族的大罪,无论最后结果成或不成,只要曾经知晓消息却未通知官府者,都将被处以共谋之罪,不仅这整个客栈的兄弟性命不保,就连家中老小也无法幸免于难,荆阎的话是为了保住他们的性命而说。
冯方大掌一拍桌面,整张木桌应声断成两半倒在地上,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