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至百来回合,黑影突然向后荡出三尺,横戟抱拳,道:“不打了不打了,白某认输!”
身形一缓,白影终于停下。素帛轻扬,如沐风雪,神俊容色中流露一丝意兴未酣。不过转瞬之际,神情忽尔凝重。
“将军,你受伤了。”
白衣青年收剑入鞘,上前一把托住对方胳膊。但见其袖口处被剑气划开了一道寸长的口子,沾了血迹。
“怪不得你,是白某武艺不精。”说话的是一个年近不惑的方脸汉子,身着戎装,颇具大将之风。此人正是行军都部署白从晖,此番攻周,便由他负责指挥前线各路人马的布署。
白衣青年撕下一条衣摆,二话不说便动手包扎起来,口中道:“将军并非败于武艺不精,乃是败给了顽疾。”
白从晖愣怔了一下,道:“白某就是个痨病鬼,随它去吧,只别拖累了大军才好。”
两句话的功夫,白衣青年已经麻利地把他的伤口包了个严实。白从晖看着上好的布料就这么屈尊成了绷带,不由叹道:“这些事,叫下人来做即可,何必……”
“左右到了战场之上,哪个还能保得清爽干净?将军身居要职,耽误不得。”青年道,“除非将军嫌弃在下粗手粗脚,护理不周。”
白从晖哈哈一笑:“云公子言重了,白某自当谢过。”
那云公子闻言也是一笑:“生烟不敢。既如此,咱们不妨歇息一刻,在下想请将军看一局棋。”
他说着取来一副象棋,置棋盘于方桌,棋子顺序摆开,有如设关布阵。摆好了,行揖笑道:“将军请。”
白从晖走近一瞧,当下便看得呆了,忘了入座,只喃喃道:“这棋……妙哉!”
将、马、车、卒,四类棋子各归其位,黑子大半已渡河过界,势如破竹,或捉卒,或兑车,或拦马,或照将,将红子逼得毫无生路。
可是,还有一步棋可以走。只有一步。
白从晖拿起一颗红子,迟迟疑疑,反复斟酌,片刻后才落下一着。
“将军好技艺,不过……差了一毫。”云生烟一指“马”字黑子,但笑不语。白从晖定睛瞠目,登时懊叹连连:“失策,失策矣!”
原来,方才那一空实为诱敌之局,此棋一走,正落在一个微妙的位置。对方的“马”走个日字,正可被吃,故而献去一子,却令红子陷入一个长将长杀的绝境!
“此次南伐讨周,乃一举攻破之机,许胜不许败。那柴荣御征沙场,身边精兵围众,轻取不得。但若自左右各个击破,吃去两队人马,则可直入亲骑,诱敌反扑,我军的后备力量便可杀他个措手不及。”云生烟娓娓说道,“因此,前锋须用悍将开道,后方须伏足够兵力。”
白从晖点头道:“话虽不错,然此番周国皇帝御驾亲征,必然同样做足了准备,只怕……”
“将军不必忧虑,兵法有云,‘兵之胜负,全在勇怯’。周兵由大梁溯北而来,咱们大体可知其动向,可派少数大将镇守,一旦发现敌情,即刻信报、杀敌,同时速派我军将帅之最武勇者,给予迎头痛击,用献血和死亡吓破他们的胆!”
说到激奋处,云生烟用力一拍方桌。棋盘上的棋子跳了几跳,却一分不乱。委实拿捏得恰到好处。
白从晖弯腰越过棋盘,握住对方两手,喜道:“云公子妙计!待我禀明主上,定不忘提及阁下之功!”
“为将军分忧,乃生烟份内之事。”云生烟常态复还,反手轻握住了,浅浅一笑,“将军这般情状,倒教在下想起了一位故人……”
“哦?”许是早已习惯了此类的善意调侃,白从晖毫不着恼,只追问道,“可是公子棋友?”
“嗯。”云生烟收回双手,转身踱开几步,“他棋艺很臭,却是同将军一般的真性情。”
白从晖笑道:“能成为云公子棋友之人,想来也定非等闲之辈。”
云生烟背对着他,只留给对方一段不置可否的沉默。
掀开帐门,寒意扑面。举头望时,天色暗灰,风雨欲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唐代象棋棋子只有“将、马、车、卒”四个兵种,到了宋代,中国象棋才基本定型,除了因火药的发明增加了“炮”之外,还增加了“士”、“象”。本文采用前者。
写着写着又武侠了QAQ……
☆、战局
“这一步,‘卒’尚未过河,不可左右移动,只能向前。”
这声音,随清风徐来,扫拂心田,荡涤了满怀烦忧。苏六目光痴痴地追随那只筋骨分明的手,看它掂起一颗棋子,将位置摆正。这姿势极为好看,腕部携了袖口的纯白,恰似一段舞蹈。若棋盘是一方舞台,这执棋之手便是一个天生的舞者,美妙绰约,风华毕现。
一瓣桃花应景似的,翩落在九宫田格之上。紧接着又是一瓣、两瓣……却原来是东风乍起,摇曳了一树繁英,落红便纷纷扬扬,如雨如雪,恣意飘零。
苏六受了蛊惑般顺着那手向上看去,一刹那便如中了定身法,动弹不得。
那人的发顶、双肩,缀满了片片桃红,眼梢与薄唇的三点嫩色,亦仿佛化作了这四月春蕊,娇美无方,衬着雪白衣衫,直若那百花仙子,一不留神误闯了凡人的梦境。
“六六,你又走神了。”“仙子”面色不虞,抄过石案边的折扇抬手便敲了过去。
孰料这一下却是落了空。小童早在折扇扬起之时便闪身溜开,还不忘回了一句:“谁让云哥哥你这么漂亮!”
转头时,两个酒窝深嵌,笑靥皎然。
“好你个小鬼,尽胡说八道,‘漂亮’是形容女人的,我这叫俊!”那人气不过,拔腿追去,嘴里喊着,“叫你再胡说,别跑!”
却到底也不过是个孩子。
那一日,桃花遍地,迂回铺就了一径香廊。那两个孩子奔跑着,追逐着,足尖不时有花瓣飞弹起落,争相为这一卷孩童的欢愉添上一墨点睛。
那一年,云生烟一十一岁,而苏六,刚好七岁。
“嘿,你脾气还真不小。”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生生将回忆撕裂,连那个原先听着笃厚的嗓音也变得惹人烦厌。顷刻间,桃花飞散,桃园不再,那个人——也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苏六默不作声地将一枚棋子放在纸棋盘上。他已褪下兵甲,连外衣也一并脱了,叠得方方正正垫在棋盘下。周围算得安静,只偶尔几声马鸣不甘寂寞。将士们用罢晚饭大都打着哈欠准备睡了,纵然是三两声的窃窃私语也时断时续,不成文章。山坡一隅,篝火明灭,照出几十颗棋子跳动不息的阴影。这样的晦暗天色,将苏六鲜活的颜面亦埋入了无边黑夜。
应该差不离了吧……不,还是不对。苏六苦恼地看着地下那一颗颗棋子,极力回忆昨夜的那个梦,以及梦里的那一副棋局。
也许他是对的。他永远下不赢他,永远。
何鲲癞皮狗似的凑上来,瞥了一眼地下的棋盘,拿胳膊肘捅了捅苏六:
“喂,你不冷?”
等了会儿,没等来下文,便又道:“瞧这天气,怕是要下雨呢。”
苏六一吓,抬头反问:“好好地怎会下雨?”
“不信你就瞧着吧。”
苏六哼了一声,铁了心不欲理睬。哪想过得片刻,陡然便觉身上一凉,阴风席卷,一阵紧似一阵。将领们急忙下令加快搭帐支篷,原本渐入沉睡的军营又热闹开了。
苏六飞也似的将棋盘棋子拢进怀中,堪堪收好,大雨倾盆而至,浇了他个劈头盖脸。火光顿熄,视线迷蒙中,只恍惚感到有个人拉着自己一路小跑,冲进了帐篷内。
“拿着!”那人将一叠干净衣服递给淋成落汤鸡的苏六,另一手继而摊开,掌心里躺着一颗棋子。
“小子,明天教我下棋吧。”趁苏六接过棋子的空隙,何鲲附耳说道。
忽然觉得这个低沉厚实的嗓子其实也并不难听。
本以为那仅仅是一句玩笑,不料翌日晌午,何鲲当真像模像样地拜师学艺来了。只是,他的理由却令苏六哭笑不得。
“倘若学会了下棋,便能指挥部队了,还能指望日后捞个将军当当。”说这话时,何鲲一脸的理所当然,甚而流露出几分向往。
苏六当场就欲驳他几句,这下棋跟实战怎能相提并论!莫非是要学那战国时赵括的纸上谈兵么?平素自诩老成,如今却全然暴露了这份年少气盛,专属于二十挂零的骄狂。
不过挖苦的话最终被咽回了肚里。因为,自己似乎说过同样的话,虽然,对象并非同一个人……
“‘卒’不能这样走!”苏六眼疾手快地抓住何鲲胳膊。幸好,棋子尚未落定。
“咋地了?不是走一格么?”
“过界之前,‘卒’只能前后走格,不能左右……”
“哦,是了是了。”何鲲一拍脑袋,赶紧改过,“这样走对了吧?”
对方迟迟不予回应。这也罢了,奇怪的是竟也不出下一着。何鲲抬眼望去,却见少年低着头,把脸埋进光的阴影里。
此情此景,何其熟稔,昨晚,也是这般,他对着一盘棋局若有所思……
所以何鲲一直看不清他的表情,自然也无从知晓他的喜乐苦哀。
“呵呵。”苏六冷不丁笑了,酒窝跳脱而出,倒把个何鲲吓得一呆,“连最基础的棋路都走错,你还真笨!”
“你小子,我从前可都没摸过象棋啊!”回过味来的何鲲差点没气歪了鼻子。
苏六笑得一时刹不住,走出了一步“车”。藏在身后的左手悄然松开,才隐隐觉出了疼。循着指掌轻轻摩挲,统共不下三道印子,都是被指甲抠出的伤痕。
究竟是谁蠢,谁笨,谁在春秋轮换之后,依旧反复重温早该淡忘的心酸,自虐一般,乐此不疲。
将临中旬,天气渐转和暖,然而周国的禁军将士们却日益紧张起来。愈是迫近潞州,大家愈心知肚明,只等与前方周军接合,鏖战便一触即发。
这一日,匆匆用罢午饭的苏六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