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偃领他安坐,又给他倒了杯水,随后才道:“父皇软禁我,可是不许有人探望,门外亦有重兵把守,七弟你是如何进来的?”
苏奕颇为得意地笑了笑:“这有甚么!这后宫的墙,哪一堵我没翻过?哪处容易进来,哪处不易蒙混,我已经太熟悉啦。”
苏偃听后惟感心酸,心下已然明了。怕是苏奕受人排挤,不敢走那正路,故才对这些门道轻车熟路……七弟苏奕这般聪慧,父皇着实是亏待于他。古往今来,怎会有皇子沦落到出行回宫还需偷摸。
“瞧你身上的灰,哪还有皇子的样子。”苏偃替他拍了拍。
苏奕一听,神色更是委屈:“我本来就不是甚么皇子……父皇甚至不肯认我……”
苏偃无言反驳,只能安慰道:“莫要这么说,父皇日理万机,我们自然是要体谅些。今后若是闲了,便来找四哥。”
苏奕敛起不满,连连点头,然后伸手拆了手中的食盒,道:“这是上回婶婶看我时带来的,我一直没舍得吃。我娘以前就说,如果好东西不能分享给旁人,便也算不得好东西。今早听说太子哥哥回来了……于是便想拿来和太子哥哥一起吃……”
“七弟如此善良淳朴,倒真是从了梅妃。”苏偃称赞,一边去替他扶住盒身:“来让四哥瞧瞧,都是些甚么好东西。”
苏奕揭开藤匾,方能闻见一阵清香。苏奕凑上去嗅了嗅,喜道:“太子哥哥,是水晶桂花糕……还有芙蓉饼……!还有……还有千层酥!”
苏偃见他这般高兴,不由顺着问:“怎么高兴成这样?这些东西真有那么好吃?”
苏奕点头,然后抓起一块递给苏偃:“这些都是婶婶从重宴阁买来的,重宴阁可是京城第一家食坊,多少人都对那里赞不绝口呢。”
苏偃接了过来。重宴阁的确名扬天下,但奈何柳断笛身子只适合吃些清淡的,自己便也从不曾在吃食上多下功夫。苏偃道:“想不到你竟然这般了解。”
苏奕吃了两口,模糊地说:“但也不是常能吃到,所以才想着来找太子哥哥一起吃。”
苏偃应道:“若你喜欢,今后四哥天天命人给你送去。”
苏奕听后眼中来了光彩,忙问:“当真吗?”
苏偃额首:“自是当真。”
苏奕却只怡悦一阵,随即又歇下劲来,蔫声道:“还是算了罢。娘亲说,再喜欢的东西,只要得到了……便不会再珍惜了……”
苏偃微微一怔,便听苏奕继续道:“我希望,哪怕得不到,但留个念想在,已是再好不过。”
苏偃口上笑道:“真是人小鬼大,哪有人会推开自己喜欢的东西。”
心下却不禁在想,柳断笛这般推阻,究竟是他已然得到,还是根本无欲此情。
苏奕逗留了片刻,便回去了。苏偃虽然困在宫内,却依然有法子与宫外传信。他特地嘱咐了顾风,给苏奕婶婶家多供给些银两绸布,以及隔三差五地去入清宫给七皇子送些喜爱的吃食。
如此一来,苏奕更加喜欢粘着苏偃。而苏偃并无一母同胞的兄弟,大哥苏安久病于宫,不常触碰;三哥苏麟为人冷漠,接近不得。惟有一个苏桥公主在旁体恤,如今又添了苏奕,苏偃自是欢喜。
独独不能忘却的,是柳断笛。
不知他可有听话,不知他可否因治洲那事与自己置气。
苏偃并非不怪,而是不忍。温润如柳断笛,即便是负尽自己,亦也要顾全天下人——这样的柳断笛,令苏偃……如何忍心?
苏偃并未感料,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染尽他所爱慕的柳断笛。
五月末,北部蛮夷睿和犯境,北齐军誓死奋战,却始终应接不暇。三日后,请军朝廷。
“陛下——齐家军无力还击,睿和已侵我大苏,即破罗门关,末将……求陛下三思!”
皇帝高坐主位,眼里却是极为鉴定。
“此事朕心中已有打算,你着令去办罢。”
“陛下!”那身着铠甲,浑身血污的兵士跪在殿中,急切地叩首道:“齐樊老将军已然为国捐躯,齐家军再无主心骨,若是不派得力悍将前往,怕是无法令睿和退兵!”
说罢,扯下自己身上的裹布,捻崭了呈上前去,眼中已然泛起泪花:“这是齐老将军阵亡前的裹伤衣革,老将军身重数十刀……如今义子褚桑也身陷敌营,若此番无法平定睿和,末将等人有何脸面去见齐老将军?又有何脸面回朝面圣……”
正因如此,他才要冒死阻拦——阻拦皇帝任柳断笛出战平乱!可那柳断笛是何许人?乃是一朝文官!才华横溢又如何?放在刀戈相伐的战场之上,依旧毫无作用!
现下睿和大军逼近罗门关……只要罗门关不守,睿和便能攻进北齐城。
倘若……不使皇帝收回成命,平定睿和怕是无望。那时再悔,已然晚矣!
皇帝并未作答。柳断笛站出身来,平静地道:“将军不必过于担心。在下愿为皇行命,不退睿和誓不回朝。”
兵士一听,碍于圣驾当前,没能反唇相讥。只道:“柳大人毫无功绩,恐是难以令齐家军诚服。”
“那不妨试试看罢。”柳断笛微微一笑,“无法服众自然令当别论,若是继续周睘下去,贵军少将军亦是凶多吉少。”
兵士心下衡量,虽是有些不服气,但念及褚桑却又不得不从:“柳大人,沙场无情,刀枪无眼,若是伤到可无法妥善医治。”
“将军多虑了。去那边关,本就以身犯险。况且在下是去救人,而非拖累不是?”
兵士暗自冷哼。京官多毐,若是这人去了……指不定多麻烦。
皇帝见他二人略有消停,这才缓缓道:“吵完了?”
兵士俯首不言。皇帝接着道:“即是如此,刘喜,传玉玺来。”
刘喜闻言,忙从御座旁呈来传国玉玺,恭敬递上。只见那玺身雕纹五龙,上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皇帝执起玉玺,印在大幅黄巾左端。
玉玺既下,诏书已成。
上谕,令户部尚书柳断笛协御林军头等带刀护卫顾风挂帅,率三万兵马,远赴北齐城安睿和。
此行凶险重重,却无疑乃是至关重要。若北齐城沦陷,苏朝北部将陷入日暮穷途的境地。
“陛下,臣愿意一同前往。”兆文琦出列道。
“哦?”皇帝似是不解,“你并非户兵二部,为何仍愿犯险?”
“陛下,微臣虽然才疏学浅,却也愿意报效国家。偿那知遇之恩。”
更是偿柳大人的救命之恩——兆文琦心中道。那日柳断笛与苏偃并未审查小四一案,反将自己带回京城。即便错不在自己,也总归是要感激这份大公之情。
“知遇之恩?有志气!好,那朕便遂了你的愿。刘喜——”皇帝唤了一声,刘喜公公便递上朱笔。皇帝在那诏书后,添了兆文琦的名字。
兆文琦跪地叩首:“多谢陛下成全。”
柳断笛只是淡淡地望他一眼,神色并不不快。兆文琦却隐隐觉得他不希望自己前去蹚浑水。
此刻,他更加了解柳断笛这人。
温润谦逊,偏想承担世间所有苦难。
皇帝吩咐他们退下,视线却一直随着柳断笛。
若这柳断笛是旁人,自己也必定不会命他前去。
可……恰巧,柳断笛亦是牵扯另一桩皇家秘谈。如今惟能放手一搏……不该抉择有误。
出了养心殿,已然有人前去传召顾风,兆文琦便陪在柳断笛身边,不言语。
他与宁楀素来故交,宁楀见过周太医后,便像变了个人似的。比之从前更加好相处,至少不会在柳断笛面前厉声厉气。
只是他虽然猜测柳断笛身患痼疾,却也从未想到,几近严重到令神医宁楀束手无措的地步。
柳断笛终是回想起,那日在治洲刑牢内,宁楀的一席话。
宁楀说——
有时候死比活着,更难。
宁楀下药既准又狠,常常痛得他起不了身。但……只要能保命,万般痛楚又有何惧?
兆文琦一路陪他走到德武门。德武门乃是大内皇宫南行门,外达京城城南,内入后宫,故也严于守范。
“柳大人——!”
身后的声音,令柳断笛脚步骤然一停。
这声音……太熟悉。
她还是来了。
柳断笛面容上换去苦涩,只轻笑着回身看她:“六公主大驾,下官……冒昧了。”
“柳大人……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苏桥快步行至他面前,小声质问。
“下官也是方才得知。只是,公主知晓的好快。”
并非刻意不见苏桥,而是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人未见。
柳断笛有太多事情未能遂愿,太多。
“若我不时时刻刻跟着你们,听着父皇的圣意,待到你们今日出了城,我要何时才能再与你们相见?”苏桥见柳断笛不语,便又道:“柳大人……阿笛……不要去,不要去……我这就回宫求父皇,让他放过你……让他派别人前去应战……”
“六公主。”柳断笛轻轻地唤她,“家国之事,君王之令,岂能儿戏?如何是想收回便能收得回来的?”
“可是,连齐叔叔都已经捐躯……”苏桥眼眶微红,“你可知道……齐樊叔叔为我大苏征战近三十年,驻守边关,从无败兵之说。而今睿和兵绞首凯归,定是士气大涨,你此番前去……着实送死。”
“即便送死,又如何。”柳断笛叹息,眉目中却是痛意,“若你能够瞧见那些加急奏文,方能知道此刻北齐百姓的处境。他们家亲具毁,街头巷尾,无一不是流离失所的受苦之人。”
柳断笛带着苏桥行至德武门上的官桥。官桥以下,纵观京城。
“六公主,你看看……北齐百姓的背后,便是京城万民。而京城万民的身后,又是苏朝天下,是历昌江山……我如何能够不管不顾。”
“柳大人……”苏桥已然说不出话来,只是道:“苏桥真恨——真恨自己不是男子,不能随行上阵。”
“六公主能有这番心意,陛下定会倍感欣慰。”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