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岩不管,一边发抖一边伏在那宽厚结实的胸膛内,放声大哭:“混帐!你就是个混帐!!”
甄语贤拍拍他单薄的脊背,轻声叹道:“你说得没错。”
(待续)
《魍花开四季》之红景天(完)
十一
甄语贤就像是最具恒心毅力的蜘蛛,用温柔和算计,织了繁密柔软的天罗地网,层层叠叠。你以为撞破了一层,永远有下一层在等待。
冯子岩就像是被这巨网困住的飞虫,越是挣扎陷得越深。只有眼睁睁看著蜘蛛迈著优雅步伐慢慢走过来,将自己吃得尸骨无存。
无法抗拒,无法挣脱。
既然如此,飞虫便不再试著挣扎,而是开始接受。
人只要活著,就得学会接受现实。无论好的,还是不好的。
正如爱上一个人,就要学会接受那个人的全部。无论好的,还是不好的。
……
转眼间,又是一年秋天来临。
冯子岩坐在甄语贤的卧房内,一手捧著书本,一手拿著个大大的黄柿子,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唔,很甜。
书已翻到最後一页。念完最後一个字,冯子岩心满意足的放下书,拿著柿子,望向在一旁看账本的甄语贤,尽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喂,问你两件事情。”
两件在他心中,困惑已久的事情。
“嗯,说。”甄语贤头也不抬。
“如果当初,我没有让人停止对你用刑……甚至到了最後,对你下了处斩的命令,你会怎麽样?”
甄语贤终於抬起头,把帐本摔在桌子上,咬牙切齿的望著他,吼道:“冯子岩!你还真想要谋害了亲夫不成?!你知不知道被拶断手指有多痛啊?!你知不知道被鞭子抽上几个时辰有多痛啊?!我都惨成那样了,你还要继续对我用刑,甚至想杀我,你还是不是人啊?!”
冯子岩望著哀怨状的甄语贤,揉揉被吼得嗡嗡作响的耳朵,小心翼翼道:“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们现在只是在作一个假设。”
接下来的声音低不可闻,带一丝委屈:“毕竟……府衙里都是你的人。”
甄语贤,你真的是算无遗策吗?将我要做的事情,甚至我对你的感情,也计算在内吗?
甄语贤想了想:“说起来,当时我只想改变我们之间,那种不相往来的状况,别的没想那麽多。”
又笑了笑:“我跪在公堂之下,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被你杀了也无所谓……真的,比起你拼死拒绝我,比起被你当作陌生人看待,比起眼睁睁看你迎娶新妇,死在你的手上或许还好一些。”
冯子岩愣愣的看著甄语贤,看了半晌後才别过眼道:“你这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眼前这男人心机太深太重,他无法分辨。
甄语贤叹息一声,走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颊,用力咬了一下他的唇:“反正我再说什麽,你都是永远不信的。”
冯子岩痛得微微撅起嘴。
……才不是。
如果你说是真的,我就算不信,至少会开心一些。
“第二个问题呢?”甄语贤亲昵的搂住他,“你不是要问我两个问题?”
冯子岩点点头,垂下眼帘,有些艰难的蠕动嘴唇:“……在那个酒肆里的时候,要是我没有开口向你求救,你会不会真的就一直在旁边,不出手?”
他还记得甄语贤说出“那真是遗憾”时的语调,冷得像冰一样。
甄语贤望了一下天:“我不是跟你说过,那只是策略而已。让那群强盗放松警惕,方便一举击杀的策略……他们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他们要真拼起命来的话,我虽然最终仍有信心擒杀他们,却要费一番手脚,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冯子岩脱口而出:“说得轻松,你跟他们称兄道弟,却难道不是一夥的?!”
“我跟他们,当然不是一夥的。”甄语贤好脾气的笑,“只不过我父亲还在的时候,他们流亡到此,甄家看他们或者有可用之处,便收留了他们。只要不闹出什麽大事,不会太管他们,却也从未纵容。两下只称得上相安无事,怎麽能说是一夥的?”
“只不过……”甄语贤接著瞟了冯子岩一眼,语气中带著戏谑,“我向来尊重你的意愿,如果你宁愿选择他们,我也就没什麽话好说,索性成全了你们,也未可知。”
冯子岩气冲冲瞪著甄语贤:“王八蛋!看见我已经被人那般侮辱,还能够说出那种话来的你,就是个王八蛋!”
甄语贤笑道:“我才不是王八蛋,我是冯老爷放生的小王八,来报恩的。”
说完便开始脱衣裳,朝冯子岩露出光洁平整的背部:“不信老爷请看,我背後还刻著你的名字。”
冯子岩趴在他的背上,用手指抚弄他微黑细腻的肌肤,忽然狠狠咬了一口,哼哼道:“字没了,我要重新刻。”
甄语贤夸张的哇哇大叫,站起来,反手一把将冯子岩拦腰抱起,放在铺满柔软锦绣的床上,再欺身压上去,一脸委屈道:“老爷好狠的心。”
冯子岩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也只有用力抱紧这个人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他真正属於自己。
两人互相吻了一阵,甄语贤开口:“过几日,我要去山上收红景天,山上风景很不错,还可以打猎,子岩也跟我一起去吧。”
冯子岩错愕片刻後,回答道:“好。”
甄家的花园里虽然也种著这味药材,然而要大批量收购,还是要到山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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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山上之前的三天,冯子岩按照甄语贤的嘱咐,一直在喝用红景天等几味药材熬的水。据说喝了那东西,人到高山之後的头晕、乏力等反应,都会减轻,可以恣意游玩。
秋季的山上,寒霜初降,一大片一大片的松林仍旧青翠。仔细望去,又可以看到翠绿的叶间,青灰的树身上染了粉末般的白色细霜。
冯子岩和甄语贤分别骑著两匹马,慢悠悠行走在盘山道之上。他们此行与其说是来收购红景天,不更多的如说是来游玩散心。
冯子岩左右四顾,忽然听到头顶上沙沙作响,连忙抬头望去,只见一只松鼠迅速自头顶处的松树枝叶间穿梭而过。
“哈,你看,松鼠!”冯子岩难得见到如此景象,不由脱口叫道。
甄语贤点点头,望著他笑得宠溺:“你若喜欢,我回头编一个笼子,捉两只让你养。”
“我才不要。”冯子岩嗤之以鼻,“甄大当家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看什麽东西顺眼,便千方百计弄到手?让它们在这林间自在快活,却不是更好。”
甄语贤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不由叹息:“子岩,你可是还在怨我?”
冯子岩板著脸:“没有,我只是在说松鼠。”
甄语贤看著他,再度叹道:“你只知那松鼠在林间逍遥快活,又怎知它们来来去去并非为了玩乐,而是为了储藏过冬粮食,躲避觊觎它皮毛的猎户。讨生活尚且不易,哪来的什麽逍遥快活呢?若松鼠不幸在冬季尚未长成,储存食物不够,便只能冻饿而死……更不要说被猎杀的无数。”
冯子岩瞪他:“你说这些,可是在暗指於我?”
甄语贤笑笑:“没有,我只是在说松鼠。”
冯子岩不由语塞。
然而细细想来,甄语贤这个比喻,并没有打错。
他和娘自江南来到北地,如果没有甄语贤收留,到最後会沦落街头行乞也不一定。
如果没有甄语贤资助,他根本没办法上京赶考。
如果没有甄语贤,就不可能有现在的他。
冯子岩转头望向甄语贤,嘴角不由自主的微微朝上,弯起个好看的弧度。
甄语贤骗他,设计他,这些都是事实……但是有一点,他更加可以肯定。
甄语贤爱他。
若非爱,没有人会去忍受拶指鞭刑之痛,只为接近他,化解他们之间的僵持。
甄语贤爱他。
若非爱,甄语贤不会於他负气狂奔後,冒著风雪,一直跟在他身後,助他脱离险境。
於是,对那些骗局,那些设计,虽然仍耿耿於怀,却可以慢慢试著忽略和遗忘。
甄语贤见他先是生气,接著又微笑,困惑不解道:“你笑什麽?”
“我在想……”冯子岩拖长了声音,缓缓道,“你这个人太可怕了。所以,来生我一定不要再认识你。”
“那可不行。”甄语贤瞪大了眼睛,“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一定会想尽办法,追著打著认识你,然後……”
轻启薄唇,语调暧昧无比:“上你。”
“你就是个混帐!”冯子岩又羞又怒,两颊飞上一抹红。
自从那次在甄语贤上面,弄得血流成河之後,他和甄语贤在一起,就再没有位居上面过。
过了一会儿,怒气稍霁,嘲道:“那我变驴变狗变树变草呢?你也照上不误?”
甄语贤委屈的看了冯子岩一眼:“既然这样,那我也只有跟著变。子岩若掉进河里变个小乌龟,少不得我也变只小王八陪你便是。”
冯子岩听他这麽讲,终於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个时候,二人已转过前方盘山道的一个弯,山间的一大片寂寂原野,顿时出现在二人面前。
那是一片石滩。在石头的夹缝处,生长著一簇簇红景天。
似荒野中无依无凭,自顾自烈烈燃烧的丛丛火焰。
冯子岩和甄语贤下了马,各自牵著马缰,并肩站在山头之上,俯视著那一大片红景天。
甄语贤一只手牵著马缰,一只手自然的搂在了冯子岩腰间。
冯子岩望了甄语贤一眼,不由轻轻叹息道:“语贤,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你为何对我如此执著?”
如果是爱,那麽这爱未免太过热烈,太过疯狂和奋不顾身。
换作冯子岩自己,换作是其他人,即使是爱,也绝不可能到这种地步。
甄语贤沈默片刻後,望著冯子岩微笑:“子岩,只有这件事,我不想说。但是……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