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禁军冲入太师府,打开没每间屋子,把三十余口家人统统赶到院子里。冯太师性喜朴素,不大的院中只有一处小小的水榭,其他地方便只有简单的花木。两名青壮禁军按照安骁的吩咐,恭恭敬敬地从书斋里请出了冯太师,瘦小佝偻的老人慢悠悠地拄着拐杖踱步前进,两人只能耐着性子在后面跟。安骁耐心地在院中等着,他身后的婢女小厮养娘家丁哭作一团,乱哄哄地一片。冯太师慢悠悠地从灌木丛后面转出来,望着安骁愣了愣神,招手道:“小伙子,老夫眼拙,看你有些面善。你过来,让老夫好好看看。”安骁顺从地走了过去。他一身漆黑锃亮的甲胄,腰悬宝刀,和那日在太师府门前时的落魄样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唔,你是那个,姓安的小伙子。”冯太师道,他已经想不起安骁的名字了。“晚辈安骁,和冯大人曾有过一面之缘。”安骁半跪在地,恭敬道。
冯太师哈哈大笑,苍老的笑声像是母鸡打鸣一般难听。“对,对,安骁。老夫想起来了。很俊的小伙子。”他拄着拐杖,弓着背,微笑地望着半跪在地的安骁,“安大人,老夫一介罪人,受不得这般大礼,快快请起。”安骁沉声道:“若没有冯大人的提拔引荐,安某绝无此日。还请冯大人受小人一拜。”言罢便对着佝偻的老人磕了三个响头。老人咯咯笑道:“拜完了就要杀老夫了,是么?”安骁低着头,闭上眼睛,“是。”老人淡然道:“不知安大人惯用什么兵刃?”安骁解下腰间宝刀,双手捧到冯太师面前,“家父所传唐刀,名为‘云破月’。”冯太师颤颤巍巍地接下,用了老大的力气才拔开,他的干瘪的手一直在颤抖,看的人都会担心他将要割伤自己。不料他顺顺当当拔出宝刀,熟练地左右挽了两个刀花,飞起一片银光,“好刀,好刀。传说安世杰有收藏名刀好剑的癖好,果然是收了几样宝贝的。”他娴熟地转过刃口朝向自己,一手持刀柄一手托刀身,捧着还给安骁,又对身后的禁军道:“小子,你的佩刀借老夫使使,老夫要领教安大人的刀法。”那禁军战士向安骁望了一眼,得到许可后便解下陌刀递给老人。老人像刚才一般僵硬地拔出陌刀,随手把刀鞘扔到一旁,摆出迎敌架势,大喝一声:“安大人,小心了!”
没有人能想到这个行将就木的干瘪老人竟然还能喊出如此充满中气的一句话,院里哭哭啼啼的妇女小童都鸦雀无声地注视着这场对决。披着数层厚重衣裘的老人身形突然一闪,已到了安骁面前。“将军小心!”一个沉不住气的战士大叫道。只见安骁手腕一动,身形一矮,已和老人瘦小的身躯撒肩而过。两人均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安骁单手持刀,一步踏前,身体前倾,刀刃斜斜向上。老人则直立着,右手持刀刀尖向下,左手在前持平如刀。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眨眼的工夫。老人突然双膝一弯,跪了下去,他干瘦的脖子上喷出血来,足有几尺高。安骁还刀入鞘,一切都结束了。安骁的一刀,依旧是无敌于世间。
“郭从义自投官军告知实情,臣已派人将其软禁在家听后皇上发落。冯道动武抵抗,当场格杀。无子女。妻已亡。养子冯航有育一孙,在官兵赶到前都已畏罪自杀。仆役女眷三十三口,悉数官卖。府邸家财查没入库。”安骁立在丹墀下,向高坐在龙椅上的郭威报告。郭威道:“查出了多少财产?”“回皇上,共计银两二百余,绢三十匹,潞绸十二匹,并无其他财物。”郭威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心道这冯道做了四十几年太师,竟然如此勤俭,当为不易,当下下令以官礼厚葬,辍朝一日以为悼念。郭从义无意谋反,赐无罪。安骁回到家,依旧和往常一般神色自若,郭氏问起今日匆忙带兵出去所为何事,他只淡淡道:“处决了一个谋反之人。”他觉得自己心中的难受说出来妻子也不能明白,妇道人家,再知书达理也就只能作些悲春闺怨的诗词,袍泽恩情与忠义两难她如何能明白?果然,夜里他在床头把此事的前因后果跟郭氏娓娓道来,这个十六岁的姑娘只是睁圆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叫道:“冯太师想要谋反,父皇也是没有办法呀。”安骁苦笑着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低声道:“对,是他不好。”
孤独,深深的孤独。他做出了最符合理智的决定,良心却惴惴不安。他抱着已经睡熟了的妻子,突然想到此时难以入眠的必定还有一个郭从义。这种事,只有男人才能明白。他突然想起杨青羽,和自己手一抖偏出去的那两寸。他是唯一一个受了自己一刀还存活于世的人。也许赵匡胤说得没错,那一刀刺穿杨青羽的身体时他的脑中没有一丝理智,手也史无前例地抖如筛糠。杨青羽,他暗暗地想,这就是你的力量么?
郭文秀自从初会安骁便时时想起这个人,隔三差五地派人给他送点赏赐,他私库里堆积如山的参茸灵芝倒是矮下去不少。派去送礼物的太监总是带回来一纸只言片语,大意无非是公务繁忙南征北战没空前来请太子爷包涵。他哪里知道每次安骁都准备了无数珠宝首饰叫家人抬进皇城,只不过都送到了他身边的妖姬美妾房里。现在郭威只有这一个儿子了,对他礼仪诗书文韬武略样样都有要求,还指派常思为太子太傅让这个老头子天天在郭文秀耳边聒噪。“殿下,勤勉呵!”“殿下,女色误事呵!”郭文秀一见到这个驼背老头就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一斩了之。
郭威对郭文秀什么事都管,唯独不管女色。郭威已经年过半百,要他承认那个姓安的小娃娃是自己的子嗣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他每日眼巴巴地指望着郭文秀那一群姬妾能让自己抱上个孙子。至于郭荣,郭威对郭荣的才能是很欣赏的,郭荣仪表堂堂,文韬武略样样都好,简直就是一个最理想的王位继承人,只是有个致命伤……不是亲生的。他希望郭荣日后能承担起辅佐新帝的职责,这样他就放心了。现在他唯一的心病就是安骁,自己好似在后院里养了一只幼虎,他指望着这只老虎帮他猎取更多野兽老虎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但当他拿着猎叉要杀虎取皮时老虎已经大得失去控制了,甚至蹿进屋里叼走了他的爱女做人质。他不知道这只猛虎什么时候在院子里呆腻了就会一跃而起把自己撕碎夺走自己的屋子,但他确信自己必须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把他料理了。广顺二年三月,安骁左迁为宋州节度使,即日离京。但安骁哪里看不出郭从义在想什么,以思念妻儿为名雇了车马带了郭氏和小虎同行,每日去衙门办公都有百余黑风寨精锐护卫,事情办完就速速归家和妻儿作一处。郭氏是他手上最有效的免死金牌,他对郭氏百依百顺,恩爱非常,他知道自己和妻子感情越深郭威就越难受。只是当亲近变成复仇的一种手段,他对郭氏的感情也不再单纯了。他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是仇人之女,他本不该爱她的。
年少的郭氏对此毫无所觉。她贵为公主,又得到了她爱慕的男子的垂青,儿子茁壮地成长着,世间女子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她不顾安骁的劝阻每日亲自下厨料理饭菜,亲手为丈夫缝衣纳鞋,这一切都在安骁的提议下写在一封封热情洋溢的信里送到了郭威手中。郭威怎么不知道这是安骁报仇的手段呢?可是他毫无办法。安骁就像猫玩老鼠一样玩弄着自己,而他作为这个天下的征服者竟然毫无反抗之力。
同时,和郭威一样在心烦意乱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柴荣。他时常去禁苑看望他的兄弟文秀,关切地询问他帝王之学学得如何。郭文秀打心眼里讨厌这个弟弟,他和父亲一样,只是把自己当成统治帝国的工具,或是当成一个残废,他们从来都没想过郭文秀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他也和他们一样是个人!他让众太监把自己抬到文德殿里,正襟危坐地迎接这位可恶的弟弟的来访。“小弟上次带给哥哥的《旧唐书》不知哥哥可读完了?若觉得有趣,小弟这里还有《隋史》和《太白阴经》两卷聊供哥哥解闷……”郭文秀皮笑肉不笑地让董平接下柴荣手中的一大箱书,柴荣又道:“不知哥哥读了唐书,可有些感想?小弟读来时只觉得泱泱帝国因内忧外患而一步步走向倾颓,甚是可悲可叹。”郭文秀懒洋洋道:“水满则溢,月盈则缺,古之常有,贤弟不必太过伤怀。”柴荣一愣,“哥哥所说的道理却是不错,但为帝王者当博文广学,外定四方,内服万民,以延国祚。”郭文秀笑道:“一切兴衰荣辱皆是天数,吾等凡夫何以逆天而行?”柴荣厉声道:“不是如此说!殿下若为天子,便是辰星紫曜,众星宿皆臣服于下,况王朝之命运乎?”郭文秀冷笑一声,“这天子何人做不得?李世民做得,石敬瑭做得,刘知远做得,父皇也做得。武弁草莽皆可为天子,与茅草蝼蚁又有何异?便是你这个盐商的儿子,也是做得的。”柴荣脸色刷得白了,他不知郭文秀这是无心之言还是有意试探。郭文秀天生残废,幼年时无法下床活动就终日饱读诗书,更善于察言观色。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某个时刻露出了马脚让这位兄长抓住了,只能以激动来掩饰自己的紧张,大叫道:“哥哥休要胡言乱语!”郭文秀敏锐地觉察到了柴荣的局促,只道他是不愿承认自己出身低微,揶揄道:“英雄莫问出处。贤弟这般人才,便是乞丐出身我也认你这个兄弟。”柴荣在他夸张的大笑中拂袖而去,又是愤怒又是恐惧。他回到王府,拉开书桌下的一个暗格取出里面的檀木小盒,双手不住地颤抖。他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杀心是因为怒还是惧。他心烦意乱,他只道现在只有一个人能让自己再次坚定信念,“吕秋,去宋州把安骁找来,速去速回,避人耳目。”
几日后,安骁未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回了京城。他一身布衣,不带刀剑,只作一个普通书生打扮。柴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