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扬震怒之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这个时候你让我跟楚子和谈!我非杀到郢都不可!”
高栾一边嘤嘤哭泣一边心狠手辣地谏言:“自古交质;两人必然身份等同。现在我哥哥在他们手里;君侯手里可有一个能与他交换的人么?还是君侯想割土求人?”
“我先占了他的地!杀他的人!”姜扬一刀砍在拴马柱上;“他不交人,全他妈烧了!”
高栾一思忖,倒也可行。只是当晚从楚国传来消息,高长卿被俘之后,三闾大夫一直在劝他投降,以他的才具,三闾大夫可以推举他作楚尹。这下姜扬急了:“他要挖长卿去楚国做事!”
高栾登时有点后怕。他倒根本没有想过还有这码事。现在列国纷争,各国都有猎头到处在挖人才,早在坪林,就有魏人私下里接触过哥哥。他这次若是真降了楚人,姜扬大概当场就会抹了自己的脖子。这是始料未及的。但幸好第二个消息紧随其后,没有给姜扬发怒的余地。探子来报,高长卿宁死不降,他说自己没有打败仗,却被楚人俘虏,并不有负容国,现在也不打算做这种事。因此,关进去两天滴水未进,不食楚粮。姜扬泪流满面:“长卿待我如此……他不吃,我陪他饿着!”从那天起也开始绝食了。
这个时候事情有了转机。高栾写给周境那边的信有了反应,周天子修书给楚子,严厉地批评了他,楚子申明将派人彻查这件事,但并不打算释放高长卿。高栾谏言:“双方既然都还要面子,不如和谈!”
姜扬饿得有气无力:“我咽不下这口气!我非杀了斗伯不可!”
“斗伯比是楚国的大贵族,要想让楚王亲手将他交出来,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不如和谈!”高栾道,“君侯你且听我,此时楚国势衰,又挟持人质,你若请楚王会盟,他是会答应的。然后……”他咬了咬牙,“楚国交人便罢,不交人,君侯可自取楚王!”
庞嘉冷嗤:“你这是要君侯为了你哥哥,失信于天下诸侯!”他一抱拳,“君侯,现在一片形式大好,若是我们继续深入,极有可能逼到郢都城下!到时候再让他们交人如何?”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姜扬一捶案桌,“郢都城高池深,即使打到城下,也只能围城长战,长卿等不了那么久。而且真逼到了那个时候,楚人只会更疯狂。我不想看长卿被他们从城上推下来!就按高栾说的做。”
庞嘉甩袖而出。高栾当夜就披麻戴孝,去他营帐外头恸哭。庞嘉不甚厌烦:“小儿,你这是做什么!”
高栾哭道:“大将军命不久矣。我为大将军哭丧。”
庞嘉怒极反笑:“小狐狸,有话直说!”
高栾走进他的营帐中:“大将军兵机绝世,却不懂得为人的道理。战场上的事情并不都顺遂你的心意,人事也如此,讲求天时,讲求地利,更讲求一个人和。现在君侯对我哥哥情深意重,大将军心中愤懑,但事情就是如此,你再是看不惯也不能改变他,不如接受。”
庞嘉冷笑:“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大将军位极人臣,已经做到头了。”高栾微微扬起下巴,“这次征楚,拖延日久,即使立下大功,也不过稍稍抵过。但是若我哥哥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作为征楚统帅的你,君侯可会放过?”
“这关我什么事!准他去的人是君侯,抓他走的是楚人。”
“心情不好的时候,必然得有个人迁怒,君侯也是如此。今日君侯已经对大将军很不快了。一旦这样下去,他只会猜忌得越来越多,楚地还有个四公子,你说他会不会把大将军和四公子想到一块儿?”高栾正色,“如果大将军能够救出我哥哥,君侯心情好了,事情自然另当别论。大将军就是天大的功臣。”
“高家的小狐狸。”庞嘉倚着案几把玩着马鞭,冷哼一声,“你想让我怎么做。”
“做臣子的应当分担君侯的事务,特别是……不好的事情。世人皆知大将军行事奇诡。如果大将军出面主持会盟,劫持楚王的罪名就会落在大将军头上。”
“我的确不介意背黑锅。劫持六国之一的国主,这件事也的确新鲜有趣。说到底你就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不想让我再打仗,让我专心帮助君侯主持会盟。”他用马鞭拨起高栾的下巴,“不过我觉得,我为你们高家做那么多事,报偿少了一点。啧啧,你跟你哥哥长得不太像。不过都很对我胃口。”
高栾在火光下幽幽地看着他:“我是为大将军的仕途着想。我救下的是你的命。”
“哦……”庞嘉百无聊赖地低头吻住他柔嫩的唇,“看到你这样的小美人,谁还想要命。”
此时的高长卿被关押在离郢都不远处的行宫里。当然他住的不是宫殿,而是宫殿一角的囚室。监狱还算干净,铺着茅草,也没有恶心的蟑螂老鼠,高长卿席地而坐,不言不语。他被带到这里已经许多天了,心中虽然愤懑,可也愿赌服输,楚人奸诈,这一切都是他轻敌所致。但即使身体被囚,因为贵族特有的高傲,他也决计不会向楚人低头。要杀要剐大可随便。
宫殿深处传来脚步声。墙壁上的火光跳荡,印出一个人影,高长卿并不抬眼。光听脚步声他就知道是谁来了。随着脚步声停在栏杆外头,他闻到了一股香花香草的味道,在干燥黑暗的囚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哎呀,你还是不吃饭呀。”那人说。明明是沉稳清朗的声音,却因为一口老土的楚国话而变得奇奇怪怪。“听说你的君侯得到你的消息,也开始绝食了。真好啊。兵不血刃就除掉容国的国主,这一仗我们楚人不亏啦。”
高长卿睁开眼,看着他手边热腾腾的鼎。他咽了口口水,在楚人戏谑的眼光里把翻盘拖进来,端正地盘坐着腿进食。“你告诉他我吃了。”
楚国的三闾大夫屈灵依旧戏谑地望着他。
屈灵出身公族,但行事古怪,而且从来看人都高高在上,连楚王都不放在眼里,在楚国口碑极差,被其他官僚排挤,刚刚被终于下定决心的楚王“劝”出宫廷,在这处清冷的宫苑里徘徊,每天披头散发浑身穿戴着香花香草,好似一个鬼怪。他看不到高长卿狼吞虎咽的吃相,似乎很遗憾,在外头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抬起修长的丹凤眼,“你出生高贵,素来钟鸣鼎食,现在虽然为阶下囚,可怎么也能忍受没有配乐呢?我刚刚铺了一首歌,你且听听。”
高长卿放到嘴边的肉停下,倒有些受宠若惊。礼乐不分家,都是他们的生活习惯,屈灵在囚室里与他分享音乐,还是他自己的创作,这是对他很高的礼遇了。高长卿因此头一次对他客气道:“请。”屈灵打了个响指。外头立刻响起了楚地特有的音乐,神秘悠扬,充满着巫蛊的情调。
屈灵倏地起身,一挥宽袍大袖,且歌且舞。他是这么唱的:
我祖宗当过楚王啊/我爹是大官/我在一个牛逼的日子出生/我爹赐我一个牛逼的名字/我有内在美啊我特么还是个大美人/我披了一身的花花草草到处逛/看见草木叶子都黄了我也怕我老成一逼/楚王就是个大傻逼/我特么这么好看他居然看不上我/瞎了眼了他/我死给他看……(注)
高长卿泪流满面。虽然是非常低俗可恶的楚歌,但这低俗可恶的填词可真是说出了他的心声,某种程度上他跟屈灵同是天涯沦落人,他的心灵受到了慰藉。这慰藉大部分来源于屈灵比他更沦落。高长卿高兴得连饼都多吃了一个,然后出于自己的立场,对充满期待的屈灵说:“屈子,楚歌真心难听,歌词里的那些兮最好也去掉。”
屈灵尴尬地一拱手,紧抿着嘴角地走了。看得出他饱受打击,即使挺直了脊背也显得垂头丧气,身上的花儿都谢了不少。
之后的几天他都没有来送饭,把高长卿真饿了个半死。
正当高长卿快要魂归天外的时候,屈灵突然又记起他了。他看着捧着水罐咕噜咕噜狂饮的高长卿:“楚王前去与你家君侯会盟,你应当很快就要回去啦。”
第 67 章
高长卿无喜无忧;只道:“是么?”
两个人便成日背靠着木栏杆,一个唱,一个听,倒也相安无事。高长卿高兴了也写两首唱上一唱。他们同时觉得对方唱得很难听;楚国话/雅言是这世上最恶心的东西;但鉴于周围只有他们两个落魄贵族,还是很有口德地互相捧臭脚。
然后消息传来,楚王在高台上祭天的时候,被容王扛上肩就走。六国皆惊。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斗伯比把高长卿抢回来之后,他终于抬得起头;遂联合朝廷里对三闾大夫不满的人——基本上是全朝廷——起来反抗他,终于使得早有此意却迫于淫威的楚王下定决心;将三闾大夫请到别宫去住一段日子。因此这次会盟,楚王身边就没有全知全能的三闾大夫把关,在国境内跟姜扬会盟的时候,吓哭了三回。
当时姜扬急行军已经打到了大隧关。这是楚国的倒数第三座关隘,楚王每日在宫中就被他吓得魂不守舍,见到他本人满目青黑、面色不善地披着王袍带着剑站在自己前头,人高马大,更是忍不住就要躲。但是斗伯比在他背后狠狠一拍,十六岁的楚王熊霸终于还是亦步亦趋,跟着姜扬上高台去祭天。他爬楼梯的时候踩到了自己的披风三回,被姜扬一一斜视。
到了高台上,他抽出祷文,咿咿呀呀念了起来。怎么说这里都是楚境,即使等会儿下去他就要签订城下之盟,可也算是主人家。他发现祷文里有很多字不认识,因此跳了过去。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三闾大夫会让他提前温书温个五六遍,而且祷文都是三闾大夫写的,他不允许自己美妙的辞赋被熊霸念得结结巴巴。
他念完就轮到姜扬。姜扬念得很快,熊霸睁着大眼睛发觉这个容王厉害极了,比如说他自己就从来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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