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太医的动作迟了迟,被他这么一喊,像是想起了什么:“去打盆冰水,看皇上这阵势,今晚准是要发烧的。待会儿行针,步步都是要紧的,不能放外人进来打扰。”
小卓子闻言“喳”了一声,却仍眼瞅着皇帝紧致弹性的胸膛发怔。
“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顾太医心气正急,却偏偏不能表露半分,见小卓子呆立着,一时肝火更旺,声音也不住大起来。
小卓子被这么一喝,才突转回神,跑到房外打水去了。
“皇上,臣现在便为您施针。要是疼便喊出来。”他顿了顿,安慰道:
“吐血…是正常的,只是化瘀活血,毒血出来了,人便没事了。”
皇甫翰闭着眼,皱着眉,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那么,臣便开始了。”
小卓子急匆匆地跑到屋外打水,却迎面撞上了个人,险些摔倒。
“谁这么匆匆忙忙地?走路不带眼睛!”
定睛一看,原来是凤阙宫的小丫头水袖。仗着皇后的宠爱,没吃过亏便不懂得宫里的应变。
“原来是水袖姐姐。”小卓子是皇帝的贴身侍候,又是早年封下的二品紫衣。在宫里,就是上等品数较低的侍卫见了,也得给他让路,何况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早看皇后不顺眼的小卓子,便将晦气如数发作在水袖身上。这一声姐姐含满了酸味。
可水袖这个丫头,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居然也没听出这么一句话有什么不对劲。
喜滋滋地应承下来:“嗨,就算本姑娘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和你计较了。”她从胸前掏出一封信:“喏,这是我家主子给万岁爷的私信。有劳您代传了。”
“皇后娘娘写的?”将信将疑地将水盆摆在一旁,伸手接过。
是棕底红面的信封,上面也没署名。更让人不敢轻信。
“你神经兮兮地看着我干什么?我还能骗你不成?真的,是我家小姐亲手交给我的,千真万确。”水袖虽然不谙世事,但到底不是傻子,被怀疑的眼神盯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知道了。”放进袖里,快步走回盘龙殿。
“喂。你可要送到了!”
那小妮子还有几分戒心,生怕他不尽心,走得老远了还呆在原地叫喊。
“傻妮子。”
小卓子怜她无邪为主,便也真想着要为她送到了。
回到盘龙殿,顾太医已经施好针。
皇甫翰的脸色虚白,闭着眼睛,也不知是昏了还是睡了。
地上又多了一滩血,想必是受针之后又吐出的。
尽量不去看那令人眩晕的一片片暗红,小卓子将盆子搁在一旁的酸梨木矮桌上,绞了把帕子小心翼翼地给皇甫翰拭汗。
顾太医怀着一肚子的不解在灯下写方子。
本该是大限将至,可皇帝的脉象较上几次却稳健了许多。
看样子至少也剩有三五年好求医问药。
皇上果然是真龙护体,有神人相助。
可如果真的是什么神丹妙药…又是从何而来呢?
提着笔久久难书,终还是开了些补血驱寒的方子。
叮咛了几句“要好好照顾皇上”的场面话,又再次请了脉,确认短期内无大碍后,才疲乏地离开。
皇甫翰睡是睡了,却不大安稳。
满脑子都是家国天下的纠葛,有无数人从记忆里走过。
先皇,母后,訾儿…
满朝文武,一殿英才。晃晃人影中,唯有一人在目、入心、刻骨。
出众如翩然流云,笑看滚滚红尘浮躁的心。回首是无尘素影,挥扇便铸就绝世的风景。
公输月。
他伸手欲及,却无奈全身如灌铅,不能动弹。
“皇上。”小卓子忧心地看着梦呓的皇甫翰。
太医说的高烧倒是没有,只是皇帝像是做了不好的梦,一个劲地说胡话。
凑上前去听,反反复复也只听到一个“月”字。
他的心一下子变凉了。
想要起身,却被皇帝挣扎着抬起的手拉住。
望着榻上人英俊的眉目,轻轻叹了一口气。
皇上亲手碰他,是平日求之不得的,此刻又怎么舍得推却。
依床坐下,柔声哄着不踏实的人入睡。
握在掌心里的手这么真实,有黏黏的汗附在皮肤上。小卓子不恼,视如珍宝地捧着那只手掌,偷偷地与皇帝十指相扣。
梦里的皇甫翰满足地轻哼了一声,侧过身子,继续睡了。
萧鸿章私约了女儿,趁夜偷偷入宫,在偏院里等候。
不一会儿,皇后便着一袭盛装袅袅前来。
“瑕儿,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做这打扮?”
萧子瑕一向不爱繁重的衣服,为这事以前萧府里的嬷嬷还头疼了半天。可这次,她却身披九件华袍连织的牡丹纹礼裙前来应约,衣饰繁琐,神情端庄,实在不像平时爱打闹的小丫头。
萧鸿章隐隐觉得不对,见女儿只笑不答,更是皱眉责备道:“瑕儿,不是派人传了口讯给你,你娘去世了。”
“女儿知道。”萧子瑕不顾身份,和水袖一道张罗碟盏巾布,闻言,铺展桌巾的柔荑顿了顿,神色却仍是自如。
萧鸿章没想到一向最黏母亲的长女闻讯会这般淡定,心里的滋味难言,只觉得自己越发不了解这个他一手调教出的女儿,端着父亲的架子,重重击了一下桌子:“你既然知道,怎么穿了这么一套不合时宜的衣服!”
萧子瑕一震,抬头像是忽然不认识父亲了一般。她以为萧鸿章早被权势蒙蔽,不再在意这些。
萧鸿章还想说什么,看到萧子瑕的表情,话到嘴边却又咽了进去。还有事要让萧子瑕去完成,这个时候怎么能不分轻重缓急地纠缠于细枝末节?
“也罢,甭说衣服了。
再醒时,天已经半亮。
“现在是什么时辰?”
“五更天了。”
身上盖着的被子已被换过,床前的地砖也被擦得很干净。整个屋子透着清爽,一点看不出昨夜的惊心动魄。
“替朕准备朝服。”
小卓子知道这个一心扑在政事上的皇帝不会轻易取消早朝,因而早备好了朝服。恭恭敬敬地放在离床不远的矮案上。
手心里似乎还留有温热,小卓子撩起床幔,一见到皇甫翰便满脸通红。
皇甫翰正忧心早朝上萧鸿章的把戏,也没心思注意一个小小的奴才。按常穿好衣服,看时辰已到,便出殿准备上朝去了。
朝后,公输月依约在离小轩不远的竹林外等。可候了半晌,也没见皇帝的踪影。想到上朝时皇甫翰稍显苍白的脸色,心里的忧虑更胜,便折回身,去御书房找人。
皇甫翰早朝刚罢便从小卓子处拿到了没有署名一封信,随手放在书案上。正预备批阅从边疆来的折子,却听门外有人喊,公输大人求见。
想他是来约自己去小轩里的,便应了,亲自走出去。
“刚上完朝,就有折子上来。等很久了吧。”
公输月见皇帝无恙,嗯了一句就跟进屋里。
“边塞来的?”站在案边,见折子上签着红色十万火急的印子,公输月心知边疆又有乱事,表面上却如话家常一般轻松。
“嗯。”皇甫翰拧着眉。
苏旭看来留不久了。那,月…
合上折子抬起头来。
“公输大人大概等急了,我们过去吧。”
“好。”公输月瞥了一眼桌上的信笺,也没多想什么。
等到两人肩并肩地步入小轩时,公输璇早沏了一壶茶等待多时了。
他看到并排的君臣二人神色怪异,不多说话只是示意两人坐下。
皇甫翰也不客气在公输璇对面挑了张椅子随便坐了,公输月合上门,坐在了皇甫翰身边。
“不知公输大人此次有何指教?”
公输璇凝重地看了一眼公输月,随即开门见山道:“皇上可知先皇是为何驾崩的?”
皇帝一凛,神色复杂地看向公输璇。宫内早有人传先帝并不是传闻中的害病仙归。可深宫冷院的风言风语多了去了,他哪有那等闲功夫一一查证。
先帝去时正值壮年,事先有没有征兆,有流言是无可避免。只是,常言道流言止于智者,公输璇一向心明如镜此时谈起,定是有什么利害。
“愿闻其详。”
公输璇眸色一厉,见皇甫翰这个样子,反倒有些迟疑。
都是聪明人,却独独此次不能点到即止。
这种事情,代代皆有,本就是难以启齿的秘密,他此刻说破,无疑是点了皇家颜面的死穴。
“公输大人?”
皇甫翰眼中清澈如潭。一泓水色毫无避讳地凝着公输璇。
这个时候迟疑,倒显得他拿得起放不下。
公输璇发觉自己竟不敢直视这双眼目。
曾有人亦睁着这样的眼睛说:“恕卿无罪。”
“都是孽!”
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像是突然受了极大的侮辱,起身挥袖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
一时间,紫砂的壶,瓷白的盏,支离破碎。
“公输!”皇甫翰的脸色发青,从小大到他没有一刻安稳,却断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
公输璇竟敢当着他的面,毁了君威!
公输月亦吃了一惊,他见父亲神色有异,伸手轻轻扯了扯皇甫翰印着龙纹的袖口。
皇甫翰磨着细白的牙,望了一眼公输月。压着怒气没有发作,冷冷道:“公输大人,你最好给朕一个解释。”
公输璇身躯一震,抬起与公输月神似的脸,满目疮痍,沉默之后,竟痴痴地笑出来:“你和你父皇一样,励精图治,想要平治四海。甚至连生气的样子都一样…”
他伸手死死抓住桌子的边缘,只觉得有满身的力气都聚在这双手上,恨不得把这木制的桌子抠出洞来:“你不愧是他的儿子…和他一样!和他一样有满天下的女人可以选,却偏偏瞎了眼,爱上个男人!”
皇甫翰闻言,突然喉咙一紧,身体颤抖起来。
“你说什么!”像是吞下了一团火,在胸膛里滚滚燃烧着,几乎就要破膛而出。
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