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她知道,季独酌的父亲其实是看重了聂平仲毫无心计这一点。俗话说,“功高震主”。当年前 楼主假借种种帮派纷争之名,一个一个除掉了身边手握重权曾经同生共死的老兄弟,他宁可放弃扩大风 雅颂的地位,也绝不会容下一个有危胁的人常伴左右。
而现在这个季独酌……
她抬起头望了一眼半偎在座位里,摇着白绢折扇,眼望众人,笑的半真半假的他。
长久以来,没有人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他太聪明,也太自负,甚至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浑身上下散发 出不可触摸的孤独感来。
而刚刚,这个楼主居然轻易的为另外一个人许下了这般誓言,涉江拿捏不出,这其中,她究竟可以 相信几分?
那个也曾哭着向她诉苦的孩子,那个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吊死在无人小屋的孩子,那个为自己改名 孩子……或者现在这个呼风唤雨的季独酌。
季酌,季独酌,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有时候,靠的太近了,反而看不清。
注意到涉江的目光,季独酌举起了手中酒杯,冲着涉江微微一笑。
时间到了哦。
季独酌用眼神这样说着。
涉江额头的青筋跳了一下。
只听咔嚓一声,季独酌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人已在摇晃:“酒里,酒里……有毒……”
江鄂一把抱住他的身子,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只觉他脉搏狂跳,显然是中了剧毒的脉象。
与此同时,风雅颂的那群可怜手下们胡乱把最后一口食物咽到嘴里,然后猛地抽出武器,威风凛凛 的站起身来。季独酌躺在江鄂怀里,很协调的惊讶掉了一下,然后老刀聂平仲涉江也站了起来。
裴至走到人群中,显然他做戏的工夫还有待加强,他拿着一柄长枪直指季独酌,磕磕巴巴的背台词 :“楼主,裴至也是被逼的。”
确实是被逼的,只不过是被自家的顶头上司逼着演叛徒。他磕磕巴巴的威胁着,暗地里偷偷看了三 位长老一眼,能在楼主大人手下做了那么多年,还没崩溃,这份神经粗到实在另人佩服……
他心中哀怨,所以这一眼在江鄂这个被几百口子一起涮着玩的人来说,实在是有点怨毒无比。大约 所谓的歪打正着,说得就是裴老先生这种好命的人吧。
假戏真做,假戏真做,做起来总要有几分真。
三位长老心理一个个把季独酌骂的狗血淋头,却不得不靠近了江季二人身边。老刀拿着他杀虎的刀 ,沉声说:“楼主,你还要吧?”
季独酌弱不经风的点点头:“我挺的住,还好……”
涉江捏着自己的桃花团扇,显然是被下属无情背叛的行为气的七窍生烟:“你们怎么可以背叛楼主 !”
裴至哭丧着脸回答:“楼主,请您原谅我吧,我一家老小的命都在鬼面的手里……”
他刚说完这句话,只听厅外一声哈哈哈的大笑,华丽丽的鬼面迈开方步走进厅内。他身后又带了几 十个手下,个个手中强弓重弩对准季独酌:“上次让楼主跑了,这次鬼面不会再失败了。”
这番对话早就暗地里连过三四边了,季独酌此刻演来真如痛心疾首,他后背一紧,哇的一声,喉头 涌出一口血来。这口血不偏不斜,正好喷在江鄂的衣角。
黑色的衣服上点点猩红,如黑夜里开了几只妖冶的梅花。
季独酌抹了一把嘴角,冷冷的瞪着鬼面,心里想的却是——
呜……
刚才的那口老虎血还真腥,含在嘴里半天总算能吐出来了……
这一口血显然引动了江鄂的情绪,他从衣服里掏出几颗之前打劫来的上药按进季独酌的嘴里,柔声 的对他说:“你放心,今天总会护了你出去的。”
就是这句!就是这句!季独酌心中雀跃非常,咬牙笑道:“我相信江大侠你。”
“哦?既然如此,不妨让我们再来领教一下风雅颂之主手段吧。”鬼面手中长剑倒提,反手向季独 酌刺来。
江鄂的长剑已断,此时不敢贸然接招,幸好老刀的长刀及时扫来,挑开了鬼面的剑锋。瞬间,这两 个人一攻一守,在人群中战成一团。
——我说,老张头啊,你的功夫没落下么。
——还不是被楼主给逼的。
——一会儿戏演完了,我们去喝一晚上,不醉不休如何?
——算了吧,我可不比刀老您有钱有闲,这么风雅的事情可不适合我一个粗人。
他二人眼神交流着,手上的招数可没敢停下来,刀来剑去,毫厘间可以取人性命。鬼面琢磨着时间 差不多了,便一声断喝:“给我拿下季独酌!”
簌簌簌簌,强弩破空而来。
江鄂宝剑已断,战斗力大减,他方抱着季独酌跃了起来,七只弩箭便劈面而来。脚腕一勾一挑,带 开两只,手上劲风扫去三只,另外两只却是避无可避。什么也顾不得想了,几乎就是下意识的把季独酌 往怀里一带,正要以身去挡那两箭,一袭红纱卷来,替他扫开那两只弩箭。
老刀和鬼面缠斗在一起。
季独酌不会武。
聂平仲的功力和自己不分仲伯。
面对着这近百的敌人,似乎只有涉江的杀伤力是最高的。
江鄂眉头一皱,喊了一声:“先带他走。”顾不得跟季独酌商量,便把他掷向涉江身边。红纱一卷 一带,缠在季独酌的身上。
之前为了强调真实性,季独酌曾经很认真地嘱咐过大家,这一次一定要那出各自看家本领来,此刻 这位风韵依旧的美女以手为剑,一掌一人,货真价实的劈在众人身上开路。
聂平仲跟在她身后保护她和楼主,心里偷偷的想,老婆啊,你这一掌掌其实想劈的人是楼主吧……
他们三人在箭雨中艰难前行,几番挣扎,好不容易移到了庭院中。涉江脚尖一点,红纱舞动,带起 季独酌凌空而飞,他们两个人高高的落上了屋顶。
“楼主,你可满意么?”
涉江咬牙切齿的在季独酌耳边问。
眼见人群中手无寸铁的江鄂早就落了下风,季独酌转了转眼睛,自怀里套出一把匕首来,对准自己 的胸膛,高喊一声:“住手!”
下面的人都是听惯他号令的,这一声喊的凌厉,吓得众人差点掉了自己手中的武器。
季独酌把匕首尖抵住自己胸口,颇为大意凌然的说:“鬼面,你要的是风雅颂,不是一个汉江会的 外人。”
鬼面被他这句话说得郁闷。我说楼主啊楼主,您临阵改剧本也就算了,怎么,怎么还改得这么狗血 ?!
说不得,他额头一抬,很轻松的回答:“那日一见,江大侠为人豪爽,鬼面我十分佩服,忍不住也 想请他喝一杯水酒呢。”
季独酌傲然一笑,匕首尖又在胸口顶进了几分,江鄂抬起头,只看到鲜红的血殷湿了他的青衣。
涉江在一旁惊叫了一声:“楼主!”
“鬼面,有没有告诉你太贪心不好?风雅颂或者江大侠,鬼面你只能请一个人喝酒啊。”
“楼主果然好气魄,”鬼面推了推自己面具,“如果我两个人都想留下呢?”
“我赌那只会留下你的命!”
鬼面身后刀气罩头而来,他正要躲避,那刀却已转开。刀锋到处,替江鄂逼开箭雨,老刀拧着眉头 对他大喝一声:“快走!跟楼主一起走!”
没有考虑的时间,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江鄂长身跃起,和涉江聂平仲一起保护着季独酌离开了乱成 一团的裴府。
望着远去的三个身影,鬼面如释重负的呼了一口气,摘下自己的面具。
面具下那张长年吹水风的脸变得有点苦涩,他转过身,对着老刀摇摇头:“我看啊,楼主这次是来 真的了。”
老刀沉默着,没有说话。
“不知道楼主的伤……”
“他没有受伤。”老刀斩钉截铁的回答。
“那血……”
“那把匕首是他小时候我送他玩的,弹簧刀,扎不死人。”
鬼面愣了一愣,不禁仰天大笑。天啊天啊,这个小季酌啊,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老刀看了他一眼,却叹了口气。
其实,那把匕首早已存在很多年了。
在季独酌还小的时候,有一次,他被父亲责罚了,一个人躲起来哭。老刀哄了他很久都哄不好,便 带他上街去玩。这一老一小在外面游荡了一天,小的那只骑在他的肩头,一直委委屈屈的抽噎。老刀使 出混身解数来也哄不住他,直到最后,小小的季酌得到了一把可以伸缩的匕首作为玩具才肯破涕为笑。
然而在之后这些年里,他得到的财富已经足够买下几万把名剑。只是没想到,如今,他还留着廉价 的它。
老刀摇摇头。
难道是酒喝多了么?一下子变得伤情起来。
他手腕一勾老张的脖子:“老兄弟啊,今天我们来打个赌吧,看看谁喝的酒多……”
(卷一《自风流》完)
此生仗剑任疏狂(第二部)情未央 BY: 墨式辰
第八章.求心不得待心知
季独酌的母亲是一个没落的世家小姐,老楼主娶她的时候已经四十有三,既没有从她身上看到一点美丽 ,也没有从她身上看到一点青春。新婚那一天,他就明确的告诉她,我娶你只是因为你是我认识中的女 人中最老实的一个。
老楼主需要很多女人,却不需要太多的孩子。太多的孩子总有一天会兄弟阋墙,而对于他来说,一切的 危险必须被及时扼杀。
涉江是看着季独酌长大的,他出生的时候,她正好六岁。对于同龄年来说,当年名叫季酌的那个孩子显 然不是聪明的,甚至会有些愚笨和怯懦。上好的丝缎捆住他细瘦的腰身,绣花的鞋子束缚他的双脚,厚 重的衣服压的他喘不过气。父亲把江湖上那些丑恶的故事一件一件仔细讲给他听,让他知道如果你恨一 个人,你可以花费六十年的时光来准备,但总有一天,你必须要让他身边的人统统消失,哪怕是他偶然 种下的一朵花都不能放过。
风雅颂少主人的光环强加在他的头上,他小小年纪就要跟着父亲学习喜怒不行于色,他的父亲教他如何 成为一个最好的戏子,那张稚嫩的脸上常常挂出连他自己也不懂其中意义的笑。
那么,这一生不就是不能相信任何人了?
季酌昂着头问他的父亲。
一切的信任最后都会变成你的弱点。
您连母亲都不肯信任么?
他的父亲沉默了。
于是季酌固执的认为母亲在父亲心中是特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