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季公子也知道恶心为何,难得难得。”江鄂长叹一声。
“我当然知道,”季独酌扇子半掩面,笑得晶莹如水,“所谓恶心呢,不就是江大侠你最常挂在嘴 边的那种笑容么?”
“……”
烧水,奉衣,煮茶。
季独酌一回风雅颂,他那个只有八岁的仆人小豆丁立刻忙得人仰马翻。阁楼的楼梯被踏的咯吱咯吱 直响,小豆丁跟三个分楼主打过招呼,抱着比他头还高的文件从底层一路跑上来。
风雅颂的阁楼一共有四层,从最顶层的窗户可以直接看到黄河分处的渭水之流。楼建的早,据说已 经有百八十年的岁月,木质的楼梯本身隐隐透出一种沧桑的气味来,小豆丁年龄小,又是蹦蹦跳跳的跑 ,竟不防一脚踏空,身子一晃,就要从楼梯上滚下来。
幸好斜里横出一只手,紧紧地搂住了小豆丁,才没让他摔下去。
小豆丁长吁了一口气,定了定刚才被吓倒的神,立刻注意到拉住他的人。瞬间,一脚猛地往江鄂腿 上踹去:“负心汉!”
江鄂身子一纵,轻轻巧巧的躲过了小童的那一脚,落地时脚下楼梯却突然一滑,还来不及反应,整 个人顺着楼梯骨碌碌的滚了下去。幸亏他武功颇高,半路里身子一转,才没摔成鼻青脸肿。只是这一转 去势太猛,硬生生的扭了左腰。
江鄂龇牙咧嘴揉着腰,这才发现楼梯上早被人洒了一层细细的小米,平常上下楼全无危险,但要是 轻功纵跃绝对脚打滑。江鄂顿时气得鼻子冒烟,这种算计人的鬼把戏想也知道是谁做的,他眉头一皱, 狠狠地的、往小豆丁那里瞪眼过去,后者舌头一吐,回了他一个高难度的鬼脸,兴冲冲的往顶楼蹦去。
“什么不好学!偏偏和他家那主子学些古灵精乖!”
等到江鄂慢吞吞的揉着腰踱上最后一节台阶,正好碰到两个仆人抬着一桶洗澡水下楼,想来必定是 楼主大人沐浴已毕了。
推开顶楼的门,门内六名铁甲死士向江鄂点了下头,江鄂立刻向他们抱拳微笑。对于死士来说,在 这个世界上只有主人的存在,他们往往会漠视掉除了主人外的所有人。所以点头示意是他们对待其他人 最敬重的礼貌,而之所以这六个人对江鄂行此大理,无非也是缘于整个风雅颂高层无人不知的、季独酌 “暗恋”江鄂的奸情。
穿过走廊,拂开琉璃珠帘,室内灯火旖旎,篆字缭绕。
绿腰跪坐研墨,绛唇调弄着梧桐素琴,还有一婢,名曰青黛眉,她双袖微挽,露出一双皓白的手腕 ,正俯在桌前细细的捻碎香饼。
沐浴才毕的季独酌光脚坐在窗口一席矮塌上,只着了白色的内衣,脸色微微泛着红晕,头发湿淋淋 的自双肩蜿蜒而下。
江鄂不禁一声浅笑:“楼主逼婚不成,又要上演色诱的戏码么?”
季独酌伸出沐浴后犹带水红的手掌,为自己添了一杯浅酒,斜过眼来看他:“江大侠君子风范,勘 比古人柳下。季独酌纵自信风流儒雅,颜色双绝,也知色诱难让江大侠动心啊。”
“楼主真是不知谦虚为何。”
“咦?季独酌身为风雅颂之主,自然说一不二句句实言,又何必学时人那些假惺惺的道学呢?”边 说着,他向江鄂招了招手,一直身边的酒壶,“来来来,陪我饮上几杯。”
江鄂也不推辞,径直走到季独酌身旁坐下:“江湖上只道风雅颂之主年少风雅,却不知乃是一个酒 鬼,你今日去搅自己的酒楼,怕是为的乃是自家的酒吧。”
季独酌放下手中的酒杯,拿起桌上的扇子习惯性的扇了一扇,语气中已隐隐有了怒意:“哼,七蒸 七晒的绿春,居然敢给我只蒸五次。雅集楼百年的老字号,可不是给他们如此糟蹋的。”他身上穿的也 薄,这来来去去几扇子,竟让衣领松了一点,露出一点点苍白的锁骨和锁骨上上黏着两三根的头发。
江鄂微微一笑,凑上前去,仔细的帮季独酌把衣服拉整齐。
哐啷。
一声瓷器掉地的脆响。
去端蜜果子回来的小豆丁一回来就看到如此震惊的一幕——那个该死的江鄂居然在拉他家楼主的衣 领!!
哦!!不……………………!!!!!!!!!!!!!!!!!
小豆丁竖起钢牙猛地扑过去,一口咬向江鄂的咸猪手。人在半空中,只差一丢丢就能惩奸除恶,却 被那个姓江的坏人一把拎住了衣领,按在座位上。
小豆丁把牙齿磨得咯吱咯吱乱响,一双眼睛狠狠瞪着江鄂,随时准备再次扑上去咬下他一快肉来。
季独酌轻描淡写的站起身来,走到碎盘子前,俯下身捏着碎片,欲哭无泪:“我正宗的官窑青花啊 。”
江鄂死命按住小豆丁,笑着说:“再加上雅集楼的一把茶壶一把酒壶,我看你们风雅颂今天犯瓷劫 。”
季独酌眨眨眼,抬起头来,非常真诚的说:“江大侠言之有理,我看就您请跳个萨满,帮我们驱驱 邪啦。”
跳萨满……
江鄂的手一抖,正好被小豆丁抓到机会,一口咬在胳膊上。
雅长老聂平仲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圈,扑通一声跪倒在风长老前面,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双腿:“涉 江,你一定要帮帮我,不然这次我就死惨了。”
风长老涉江拿着一把小小的错刀,小心修着中指的指甲,她把自己淡色的嘴唇凑上前去,吹了一口 气,心不在焉的说:“聂平仲,那你就死去好了啊。”
聂平仲雅长老哇的一声,抱着她的腿哭了出来:“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呢?年纪轻轻的守活寡……” 他话还没嚎完,一只穿着红色绣鞋的小脚就踩到他脸上。
涉江用指甲刀抬起雅长老的脸,垂着睫毛凑到他面前说:“用不着楼主,你想现在就死么?”
雅长老闻言,双手抱拳后退十步,直退到门边,戒备的望着自己家的老婆大人,和他家老婆大人手 中拿枚小小的指甲刀。他家那个伟大的老婆一向是手里有什么扔什么,配上一点点内力,摘叶飞花也能 百步穿杨。十三年前,那个白衣魔鬼横空出世,这个女人当时不过一十三岁,她坐在风雅颂阁楼的房檐 上,轻轻晃了晃双脚,就让无数好汉心甘情愿的为她丧命白衣恶魔之手。这些年过去,岁月完全没有削 弱她的美貌,反而让她的举手投足越发透露出成熟女人的韵味。再加上这个女人统帅风流楼四年,手下 七十二间青楼,常在烟花之地,身为首领的她自然出落得只有“妖精”一词可以形容。
女人长的美,不是克夫,就是红杏出墙,冲涉江这个长相,雅长老十分肯定这个女人有作潘金莲的 资本。
而他,他还不想跟武大郎一个死法。
此刻美丽的涉江风情万种的站起身来,挽了挽裙摆,抚了抚了鬓发,冲着雅长老钩起一弯微笑。
聂平仲被她笑得浑身发冷,冥冥中只觉大事不好,顿时拔腿往外跑。他跑的匆忙,也没注意脚下, 被门框一拌,骨碌碌的从小楼第一层的台阶滚了下去。
只听身后乒乒乓乓一阵巨响,地上漫起浓重的烟尘,雅长老吓的又滚了几个跟头,等烟尘散去,才 看到一道寸长的口子从他方才的站的地方一直他裂到脚下。
那个女人一身水红,妖娆娉婷的立在风中,吹着指甲上的硫磺粉,无辜的说:“对不起,手滑了。 ”
雅长老立刻跳起来大叫:“那是火药!你手滑个屁!”
涉江盈盈一笑:“是手滑了,我本应该用霹雳弹的。”
聂平仲眼前一黑,顿时晕了过去。
涉江抬起手腕,掩着嘴角,缓缓一笑,抬起头,正看到颂长老下楼而来。她柔柔的作了一个万福, 应了上去:“楼主怎么说?”
颂长老冲晕倒在地的聂平仲努努嘴:“楼主让雅长老去见他,要问问他究竟是怎么管的雅集楼。”
问问?
涉江叹了口气,这个该死的楼主到真会说话。怎么个见法,怎么个问法,这期中学问实在很大。她 忍不住看了自己这个不争气的丈夫一眼:“既然只有这样,总也多谢楼主宽宏大量了。”
颂长老嘴巴动了动。
涉江注意到他的神情,轻声问:“难道还有什么么?”
颂长老背过身去,嗫嚅的说:“楼主他……楼主他冲我笑眯眯的说话了。”
啪嗒一声。
涉江的手中的指甲刀掉在地上。
她艳若桃李的脸上血色退尽,一片惨青。
楼主他,他居然笑眯眯的说话……
江湖二分,南属东风山庄,北属燕山贝家。在这两家之下,还有很多并没有加盟其中任何一家势力 的中立分子,风雅颂就是其中之一。
风者,风流也;雅者,效仿古人美酒夜光杯;颂者,乃是一个“送”字,却是由十七家赌坊构成。 风、雅、颂三位一体,组成了江湖上最大的八卦信息网。
主要你出的起价钱,你就可以从他家买到你需要的任何一条消息。包括东风山庄庄主内裤的颜色, 燕山贝家主人前一天夜里吃了几碗米饭。
而这个八尽天下之卦的风雅颂主人——季独酌,他一世放荡不羁,言笑不忌,却喜欢装出一幅一本 正经的样子。哪怕他一味痴缠江鄂,但除了江鄂外,也从未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风雅颂上上下下都知道 ,当楼主跟你撒娇耍嗲或者故弄玄虚的时候,就是楼主心情大好正在妖孽的时候。就算楼主指着你鼻子 破口大骂,你也完全可以当着他的面从上到下问候他祖宗回去。可是如果楼主笑眯眯的同你说话,那么 就麻烦你出门右转,棺材铺的大门随时为你而开。
而此时,这个季独酌,竟然笑的眯起眼睛了。
涉江心头暗自发寒。
这个只说明一件事情——楼主发飙了。
所以她当机立断,双手一挥,两名侍卫立刻上前:“给我把雅长老拖出去,打八十板子,狠狠打, 往死里打。”
才刚刚清醒过来的聂平仲听到这句话,立刻重新厥了过去。
楼主发飙了,楼主发飙了,楼主发飙了。
季独酌斜倚在床边,黑发散落。他伸出一只手,骨节纤长,优雅的捏着一只青花酒杯。远方渭水上 月亮升起,银白色的月光洒满阁楼,涉江一眼望去,只见他指尖在月光下晕出一抹淡红。
七十二家青楼的大当家、风雅颂的风长老,此刻急忙低下头去。心中暗骂:楼主你好歹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