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恒靠在廊檐上听雨,丝毫没觉得自己有酒醒的清爽。
于是,他习惯地又把随身的大刀从刀鞘里拉出来,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看刀光里的白影,随着刀与鞘的摩擦声,在眼中晃动,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军营,回到了金戈铁马的嘶声呐喊里,即使雨在瓢泼,也有一团烈火在胸腔里难以浇熄。
沙场……
只有哪里的记忆没有迷雾,红的是血,白的是刀光,耳畔是厮杀,胸中是血染千里的快意,与刀起刀落,决战千里的畅快淋漓,挥舞着大刀。挥砍着人头,没想过要迟疑,似乎总觉得血河的另一端有一份期待,他要求泅泳过去,即使是血河……
是谁?
福恒捂住头,闷闷的心口总觉得梗着什么,不是那些旧部的所想,也不是皇子们的假意笼络,更不是那舞姬的窈窕身段,以及那只掉在假石上的绣鞋——
是绣鞋那头微微染着恼意的眼,琥珀色,淡淡的光是无情亦或是有情?
福恒把刀一次几乎拔出刀鞘,瞪着白光中,被灯火照亮的自己,人人都说他福恒有一张可以惑乱中的脸,为什么那个人就不看一眼。
“同吃同住……”福恒重复早上额娘的话,苦笑:
如果熟悉,为何相见冷漠?
如果相识,为何宛若初见?
若是初见,又为何心中留念?
怡亲王永铭……
唯独对他好似没记忆,但看见他却又似乎对他知之甚深?像个谜!
这个谜就像——
福恒正寻思,就闻到风吹来那熟悉的香味,然后身后是女人的脚步声,不用问是谁,这香来时,他福恒就知道是那个苗姬,那个和怡亲王一样很可疑的女人!
怡亲王是初见看似陌生,肌肤却如相亲。
而这苗姬,跟他福恒也算是多年,但每每相对,却好似陌生人,记忆却说她是最爱?
“爷,又是一个人在这里?”女人有着一张别人说清秀的脸,但在福恒看来总是比丑略微可看,他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娶她,会带她回京城,爱吗?
“恩,你又没睡?”不喜欢别人进书房。
福恒合上刀,抬眼,嘴角扯起一抹笑意,看着这个记忆说很爱很爱的女人,只是奇怪自己为什么记不住她的名字,一如他一见怡亲王就知道亲王叫永铭,亲王的身体受不得累一样。
“等爷回来,爷难道又忘了?”
女人笑着,抬起她脸上福恒唯一觉得可看一双杏眼,有些羞,手里拿着外衣给福恒披上。
“今天……是你!”还真是锲而不舍。
福恒垂眼,心烦,又是那个每房轮流伺候他的排次,他福恒成什么了?
大家族的规矩不好懂,他并非好色之徒,为什么要给他娶那么多女人?难道怕他战死,要多留血脉?他福恒算什么,一个皇上的私生子罢了,就算给他皇子们的妻妾人数,又能代表什么?不过是他福恒看似艳福不浅,实则苦不堪言——
一群老婆排出来,他福恒至今算得上认识的只有三个……
“恩,唤月,一直等爷回来,真担心爷不回来,要么是又醉了!”女人笑得腼腆,小心地避开福恒手中的刀,去扶福恒起来。
风再度吹来一阵香,福恒一怔,他笑了笑,他怎么又忘了,唤月,是他福恒最爱的人的名字啊!
“爷,我们回屋了,下雨风冷得很。”女人笑着,拉着福恒走。
福恒笑,眼中又是那团迷雾,迷雾里的人牵着他说:“康安,下雨躲在树下,不冷吗?”
“不冷,你拉着我就特别暖和!”福恒拉紧迷雾里的人笑,“唤月,你别信八爷的话,我不是太子的人,康安只听你的!”
“八爷……是谁?”唤月正高兴,忽听后面那一句话,心里不禁又咯噔了一下,知道自己又被当成另一个人了。
“八爷是谁?八爷不就是你八哥?”福恒冷哼,一脸冷冷地看着唤月,“你不是信他话,疏远我吗?”
“爷,冤枉唤月了!爷,先进屋!”
唤月心里叫苦,真不知道丈夫又把自己当成了谁,每次都这样,答非所问,一会八哥,一会程潜,还有朗月什么的……
福恒跟着唤月进屋,依旧觉得雾蒙蒙的,但是他特别喜欢梦里这么雾蒙蒙的,因为那个人就会来,让人不想醒。
福恒带上门,抬眼,皱眉,只见一女人笑,惑色里妖娆妩媚,宛若挑起的灯花,明眸善睐。
福恒眼眯,只觉得那女人眼过烛火时,自己就看见了雾蒙蒙那头的另一双眼,那双眼修长,眼尾上挑,在烛火前挑起时,就有一道琥珀色的光,任是无情也动人,那是……那是怡亲王的眼。
福恒瞠目,他第一次想起梦中人的身份,但是这名字只是一闪而过,只剩下那双眼笑得魅惑。
“爷,怎么了?不喜欢唤月了吗?”女人的声音甜甜地,人已经在福恒的身上偎近,福恒甚至能感觉到衣带滑过自己落下。
“喜欢,康安最喜欢唤月,只喜欢唤月……”
“多喜欢?”女子娇羞。
“喜欢得想手刃程潜,让你想都不敢再想……”其他人!
第七章:有旧?
“九爷——”
程潜在夜里忽然惊醒。
“着凉了?”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
程潜转过脸看永铭,一滴滴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滑落,他梦见了福恒。
“没事,大概是夜里下雨,开着窗让风吹的,九爷没事吧!奴才去把窗合上!”
程潜起身合窗,只是合窗的那一刹,他的眸暗低,他担心的不是感冒,而是福恒回京了,这梦就像一种预兆:他要来了!他要来带走属于他的……九爷。
“怎么刚回京,明知道下雨,还淋着雨过来?”
永铭侧眼看着被风吹得微凉的程潜,想到自己推开门,看见他湿淋淋地站在雨中,再想到一直被福恒回京困扰的自己,就觉得愧疚——
为了和自己在一起,程潜放下了太多,他永铭该放下福恒,让福恒过去了,只是这个“放”字说是容易,做起来最是难。
“担心九爷又在彻夜看图!”
程潜和好窗,不想说他彻夜赶回来,就是因为听说福恒回京了,这一次他不想又输在朝夕相伴上,让自己败得一塌糊涂,他已经不算是很年轻了,福恒却貌美依旧,而且九爷不说,他也明白九爷心里只爱福恒,对自己不过是一种愧疚……
但明白与放下是两回事。
“何时,让你担心我了。”
永铭淡笑,他知道这时候应该抱住程潜,告诉程潜他爱他,但谎言说是容易,又如何骗得了自己,程潜何等聪明,难道真要他困在自己的谎言里,跟着自己一起赴死?
“奴才心里只有九爷,自然只担心九爷。”程潜走回永铭身边,靠近彼此的体温,他不知道福恒在九爷怀里时,是不是也如他一般感觉九爷距离自己依旧很远。
“怕吗?”永铭拥紧程潜,想要抛开纷乱的思绪,抛开福恒那双望着他的眼,为什么忘记了还仍然有一双渴盼的眼?
“怕!怕九爷不要奴才。”
怕九爷又和福恒在一起忘了他,他在后面跟得很辛苦,辛苦到心在流血,只要有一丝希望,也执着得要接近,他恨,恨自己父母当初就把他当做细作安插在九爷身边,恨世间有他,为何偏偏还有一个福恒……让他卑微到了尘埃里,却连一个苦字都不敢说。
“呵呵,难道这比死还可怕?”
永铭抱着程潜轻笑,喜欢程潜淡淡地平静与执着,只是他不懂程潜与福恒的执着,他永铭自认,也不值得他们为他做任何不求回报的事。
“奴才不怕死,若为九爷死,也甘之若饴,只怕九爷不给奴才这个机会。”死有何惧?若一死能让九爷念念不忘,死又何妨?只怕这机会福恒也不会让给他。
“尽是傻话,本王在,岂能容你替本王死,难道本王连保护你也不能么?”永铭淡笑,困意渐生,他担心只是他日自己权势不在,任人宰割时,程潜也难辞其咎。
“奴才的心跟着九爷,九爷在哪儿,奴才的心就在哪儿。”
“人都迈不过死,你跟着本王赴死那就是愚忠,说来这那是一个读过书的男人说的话。”
永铭闭上眼,不想听誓言什么,那都是哄女孩子的,但他这个人别人说了就会记住,想着,永铭不禁又想起了福恒,想起自己的戏言,福恒的认真,心中顿时就是揪紧了的痛:何苦有这认真二字。
“……”
程潜回拥永铭不语,只是耳听雨声哗啦……相爱的人怎么不求同生共死,不过他不是九爷想要同生共死的人罢了——
他痛,他的心比谁的都痛,但他不能哭,不能退缩,因为他是个男人,因为他没有资格埋怨什么,只能爱、静静地爱,因为爱所以爱,若爱有尽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一直走到尽头……
如果不爱,为什么又要给他希望?
入夏的天总是晴雨难定,丁忧的日子总是闲得人心慌,福恒不记得雨下了多少天,只记得有一天叶黄了,落在他肩上时,已经是秋天了。
那天他躲在怡亲王府外看见了程潜,然后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那个人在入夜时分进了王府的角门,直到第二日天明才鬼鬼祟祟地、尾随出门采购的马车离开。
而那夜他不记得自己怎么进得王府,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找到那间书房的,他只记得他在书房外站了一夜,看着灯影摇曳,然后人影晃动,接着他听见了声音……灯灭了,夜那么寂静,入夜的风吹在身上,好似入了心口的洞,呼呼地刮过,他如在冰窖,不懂得冷为何物,仿佛很震惊。又不知道震惊是为了什么……
那一夜,他靠着墙,望着那葡萄藤架上的月从东边爬上树梢,爬上屋顶、然后挂在高空,最后一步步西斜,直到没入屋檐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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