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又大喝道:“既如此说,我便饶你一条老命,也不怕你说了不算,你若想囫囵着回去,可自己估量,我却不会强人所难咧。”
说着猛一松手,一掌将灯打熄,便和那老僧,仍旧一前一后出舱而去,那黄统领只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爬了起来,叫了两声来人,却不听见答应,再摸索着走上船头一看,两名戈什哈,却仍直挺挺的站在舱外,按刀而立,那老僧已经不知去向,不由怒道:“你们既在这里,却为何不开口,也不答应是何道理?”
一声未毕,两人各自倒了下来,黄统领又一怔,那两名戈什哈,却一齐叫了起来道:
“非是小人们不答应,实因方才不知如何,倏然浑身全麻,便似睡去,什么也不知道,直到大人出来,又觉得背上被人拍了一下才又醒转。”
接着又一齐站了起来道:“大人有事呼唤吗?小人等在此伺候。”
黄统领原本见多识广,知道二人被人点了穴道,却幸喜丢丑乞命之状未被部属看见,忙又喝道:“本镇只因舱中灯烛忽然被风吹熄,所以呼唤一声,你二人分明偷着打瞌睡,以至未能听见,何得胡说,还不快与我将灯点上,再到外面查点一下有无动静,须知行军之际,却须小心咧。”
二人连忙答应,掏出火石火镰纸煤打着,将灯点上,再向后艄一查,两位值夜亲兵,和一名贴身的当差,也和梦寐初醒—样,全说是只觉一阵冷风飒然,胁下一麻便不省人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醒来,最妙的是旁边两条船上,因为夜长无聊,一边是灯烛辉煌,在斗着纸牌,一边是向村民讨了些鸡鱼村酒,正在悄声的喝着,全没有觉得有人从船上经过,几乎连统领大人的脑袋全带走了。那离得较远的船只,有的老总们已经深入睡乡,有的却已上岸找乐儿去,更没有一个觉察的,那两名戈什哈,哪敢据实报上去,只回了个防守严密并无动静,便算过去,只是苦了这位黄统领,有苦说不出。第二天只有虚张声势查问了一番,那地方绅董和里正等人,谁肯说湖中实情,自然一律全称素无盗贼匪类,向来全是安居乐业,更未见有什么异状,那黄统领又在各山,分别看了一遍,也全是异口同声,说得湖中一片太平岁月,几乎连鹅鸭之争的词讼全没有,他便向各地首事人取了切结,一路掌着得胜鼓,回来之后,虽然无功可报,那复文却着实对圣天子德化恭维一番,只对鱼家父女的那条船,却报了个据查已经过湖向浙东而去算是事出有因,那江南总督,也正巴不得无事,自然据实奏闻,实际上这一场火杂杂的大祸,虽是由太阳庵长老孤峰上人和彭天柱二人消弭于无形,那黄统领却不知道,这来的一僧一俗是谁,王熙儒当然更不会告诉曹程二人,他只将事实经过一说,已吓得曹寅舌翘不下,程子云却道:“此事那黄统领既然讳莫如深,别人又不知道,王兄为什么却如此知之甚详咧?”
王熙儒大笑道:“无怪程君有此—问,这事本来隐秘异常外人决难知道,但是天下事,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今不但小弟知道,便金阊街上,知道的人也很多,那黄统领虽然不会对人说,太湖派出来一僧一俗两个能手,也未必便肯说,却另外有知道此事的人咧。”
接着又道:“那条大船上,除开亲兵戈什哈和当差的而外,还有好多名水手,全宿在船头舱板之下,和舵楼之上,这几个人,有的听得明白,有的看得清楚,当时虽然没敢声张,来人不知道,黄统领也不知道,但事后却各亲其所亲,全向亲友说了出来,说的时候,也曾向听的人切嘱不可泄漏,但那听的人又当新闻告诉别人,这样便传了开来咧,小弟之所以知道,便因那水手之中有人,偶然在一家小酒店醉后吐露,你能禁他不在别人面前也乱说吗?”
程子云不由默然,接着又道:“这才一件,还有一件咧?”
王熙儒又道:“哪一件可就惨了,说来还是小弟一位族叔,只因一念贪功,却枉自把一条老命送了。”
曹寅忙道:“你说的不是那位王御史吗?除此间各人却全说他是中风之外,听说还有遗折托地方官代呈御览,难道也是因此出事吗?”
王熙儒冷笑一声道:“中风?那有这等便宜,这是我那寒族的事,我自然更知之甚详,实不相欺,他那棺殓的事,还有我襄助其间咧。”
说着又道:“我这位家叔,诗文皆有可观,昔年还是钱牧老的入室弟子,却想不到下场竟如此之惨,说起来却教小侄异常难受咧。”
程子云不由失声道:“闻得此番向皇上密奏,太湖藏有前明长公主,意图谋不轨的正是此人,难道那湖中能手就这等厉害,连这个也全清楚吗?”
王熙儒又冷笑着看着他道:“方才我不早说过,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吗?他既做了,如何能瞒得过人?何况太湖之中的能手,简直形同鬼物,真个来去绝踪,无微不烛咧。”
接着又道:“就在他老人家召对之后,回到苏州私第的第二天晚上,忽然便有一位老内相前去拜访,那人年纪已在六十开外,方面大耳,赤红脸,却颔下一根胡子也没有,看去分明是一位内监无疑,家叔因恐皇上又有密旨,立刻延入大厅相见,他却说有极要紧的事,非密谈不可,家叔只得请书房内坐,并将僮仆屏去把门关上,谁知直到夜深却不见宾主动静,家中上下人等均觉诡异,我那族兄再就窗隙向内一望,那位老内相已经不知去向,他老人家却垂着头,端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这才连忙破门而入,只见桌上放着一个遗折,另外还有一张纸条,写着:‘此折必发,否则祸将灭门,今晚之事并不得声张。’此外并无他语,再看人时,业已坐僵,四肢冰冷,早已死去多时,我那族兄和婶母上下人等虽觉事出奇怪,但那遗折和纸条全出亲笔,大家越发猜不出所以然来,那浑身上下更无伤痕和服毒之状,真似中风猝毙一般,后来我得讯赶去一看,只那肾俞穴上,略有一点红瘢,便似虫咬一般,这才知道被人点了死穴,如依我料,那位假扮老内相的,也定是湖中一位出色能手,入室以后,一定先逼他将遗折写好,然后才点了死穴,可怜他老人家自己也许还不知道咧,程君你瞧,这厉害不厉害?”
程子云不由背后直冒冷气道:“令叔平日为人如何?他又为什么会知道长公主在湖中咧?”
王熙儒长叹一声道:“如论我这族叔为人,尚不太恶,只不过过分热中一点,一念想做大官太急而已,却想不到因此,竟罹了这场惨祸,说也可怜,他本也守了好多年节,连地方上的事也极少过问,却想不到那一年,因为本省大吏的推荐,竟应了博学鸿词科,蒙皇上圣恩,又赏了检讨,一步步升到现职,如论年岁原也早可致仕纳福,他老人家却一心想入阁拜相,知进而不知退,才闹出事来,至于他对长公主的事本也虚无飘渺得很,哪有什么把握。”
接着又道:“只因他在东洞庭山有一片果园,我那族祖母病故丁忧回来,无心之中,得悉那里新建一座太阳庵,主持又是一位只有一条右臂的老尼,他不知如何,忽然想到长公主身上,竟托了佃户暗中访查之不足,自己又假作烧香随喜亲自查看,断定那老尼必定是长公主无疑,又因附近的村民烧香的极多,又断定便是图谋不轨,哪知皇上召对,他竟急功太甚,利令智昏,以此邀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谁知见渊鱼者不祥,转将一条老命送掉,你二位看值得吗?”
说罢唏嘘不已,接着又道:“其实那独臂老尼姑,是不是长公主固然难说,即使属实,人家既已逃禅方外,又是一个女人,也未必便再有什么雄心大志,烧香念佛亦属愚民常情,岂可张大其词,上达天听,他老人家真也有点咎由自取,转又不如那黄统领知机识事了。”
曹程二人全又半晌做声不得,王熙儒又笑道:“我们且不谈这个,世叔素有八旗名士之称,程君更具东鲁狂生别号,才人相聚必有雅集,近日诗兴如何,能见告吗?”
曹寅勉强笑道:“我自圣驾南巡以来,身心交瘁,哪里还说得上这个,倒是程兄此番倦游归来,或有佳章亦未可知。”
王熙儒又笑说:“程君警句,前在姑苏已承相示……”
忽听曹升在角门外高声道:“方才卫大人着人来传话,说皇上驾幸竹林寺,也许会有旨召见大人,还请大人速做预备。”
曹寅忙一拱手道:“王世兄不妨和程兄稍坐,恕我不克奉陪了。”
说着匆匆入内更衣出去,这里程子云等他走后,又一捋颔下虬髯道:“曹大人这一出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此地却非谈话之所,王兄在这附近能有地方容俺略罄所衷吗?”
王熙儒看着他笑道:“这一带我是常来,程君请随我来便了。”
说着便把臂一同出门,缓步又出了南城,到了江边,把手一招,便来了一个水手打扮的矮胖老人道:“少爷打算过江吗?是到瓜州,还是到扬州咧?”
王熙儒摇头笑道:“目前圣驾南巡,我赶来便是为了要看个热闹,平白的要过江做什么?
我是因为你这船还干净别致,便菜也做得好,打算在你这船上请一位朋友,吃上一餐饭使得吗?”
那人看了程子云一眼又笑道:“少爷要请客,这江边有的是酒楼,哪里不能去,为何要在船上?”
王熙儒道:“这个你且别管,快去备四五样菜,一小坛陈年竹叶青便行了。”
程子云一看那老人,虽然短衣赤足,个儿也不高,却生得团团一张黑脸,猬毛如雪,显得异常精神,忙道:“这位是谁,船上能说话吗?”
王熙儒大笑道:“我既将你邀来,焉有不能说话之理,他这船上,不但可以畅言无忌,而且肴馔俱精,至于他是谁,这个却不必问得,这里却不是太湖咧。”
说着便又扯着他一同向一条船上走去,程子云一看那船并不太大,前后只有三舱,但却与寻常船只不同,前舱不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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