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糟糟的喧闹声,犹如一曲高歌,让张悦沉浸其中。
叶凡只觉得耳朵生疼,太过嘈杂,不过哪场火灾是安安静静烧完的呢?他环顾四周,发现这火也只限于后院的范围,瞥了一眼旁人,只觉得对方倒是有点分寸。只是作为透明人的他们身处一群活人中间,叶凡摸了摸手,阳气不会太盛吧?对自己不会有影响吧?
端木琦倒好,闭着眼似在沉思,但叶凡觉得他是眼不见心不烦,故意装深沉,于是忍不住开始头疼。
“大人,”张悦突然道,“这便是奴家夫家的所有人了。”
叶凡摆正了神色,同时,端木琦也随着张悦伸出的手去看那些大火外围的人。
灰头土脸、湿了衣衫的自然是张明轩。
“这是奴家的婆婆。”张悦指着一名半百老妇,“算是一个明白人。”
又指向一名老翁:“这是奴家的公公,为人尚好,但是平日里没什么主见。”
最后,张悦指向了一个一脸慌张的男孩:“这是奴家的孩子,今年应是有4岁了。”
“你有孩子?”叶凡道,但随即闭了嘴,毕竟张悦再不是地府时小姑娘的模样,有孩子也算合理。
张悦点了点头,继续道:“大人可知奴家怨恨之处?”说完却是敲了下手,“看奴家这记性,两位大哥定是不知道的。”
叶凡:“……”
他发现了,每当张悦跳脱的时候,也就是他从“大人”变成“大哥”的时候。
端木琦默不作声,颇有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态势。
叶凡发现自己有了那么一点羡慕的意思。
张悦脸上带了点羞涩,继续道:“那还是奴家刚嫁进来的时候呢,夫君是镇上颇有名气的才子,婆婆公公也是出了名的和善,奴家都不知道被多少女子嫉妒着呢。”
“第二年我与他便有了孩子,更是让家人欢喜。”说到此处,却是一声叹息,“谁知道呢?”
“哪,大人,”张悦转过身来,任凭身后众人在那边来回奔走,慌张大喊,她神情严肃道:“为何这世上会有这般不顾家,一心只为了朋友好的人呢?”
张悦说着,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色:“不过是群狐朋狗友,他们要什么便给什么,怎么不见得他去向他们要过些东西?还说兄弟应当两肋插刀,他倒是义气了,家里生活又要怎么办?”
叶凡道:“他克扣于你了?”看这后院的架势,也当是如此。
张悦点头:“张家虽说殷实,但这都是祖辈传下来的的几口田地,他美名上是个才子,但除了作诗,奴家可不见得他成过什么事。”
“别人要什么便给什么,这不,前院的一些名花异草都被挖了去,也不知被那群朋友借花献佛给了谁家女子。”
“我呢?”张悦不知何时走到了张明轩身边,鲜红的指甲轻轻一勾便划破了对方脸颊,看着细细的血丝缓缓淌下,“我明明是妻子,生活却是艰辛得多,哪怕是添一件家什,这没用的东西都不肯给。家中财物尚在婆婆手中,她一心只给她的儿子,却从未让我去管理那笔钱财。”
看一眼焦急的张老夫人,张悦不无嘲讽道:“可不就是个明白人?自家儿子想送别人什么就许他什么,我呢?去要了自然给,但是,大人明白么?”她看向身后的两名鬼差,“尴尬得仿佛是外人的感觉,两位大人明白么?这不就是一个精明的婆婆么?”
叶凡叹了口气。
张悦泄愤般再在张明轩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奴家父母早逝,家产都在奴家手中。有多少东西都是奴家花自己的钱处置的,入不敷出,多么可笑!新婚不过一年,有了孩子之后便让我入不敷出,多么可笑!”
“大人觉得奴家太过刚硬了,对吗?”许是看出了叶凡的不忍,张悦问道。
叶凡摇头:“并不会,巾帼不让须眉,倒是可惜了。”可惜了女子难以有自己的一份产业,否则的话,也许还能有不同的结局。
但张悦的丈夫,却的的确确为人失败,为夫不尊。
张悦感激一笑:“多谢大人。”在第二道伤痕上划得更深,张悦语气变得轻松,“后来奴家看开了,没了疼爱奴家的爹娘,便无人为奴家做主,这镇上的乡绅还不是和张家狼狈为奸吗?后来啊,奴家便干脆去找爹和娘了,这人世没当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细细的孩童的哭声响起,张悦脸色一变,转身去看自己的孩子的时候,神色却是复杂:“倒是可惜了这个孩子呢。”
叶凡看她神色复杂,正准备安慰几句,却听耳边端木琦轻声阻止道:“不需要安慰。”
叶凡正奇怪,便听对方继续道:“这不是一个母亲的眼神。”
叶凡一惊,先是看了一眼不动如山的端木琦,这人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刚才那句话似是幻觉,但再去看张悦的神情,叶凡也不得不赞同端木琦的看法了。
那的确不是母亲的眼神。
有哪个母亲,会以审视甚至漠视的眼神,去看自己已经死别了的孩子的呢?
“大人可觉得奴家冷心冷情?”张悦突然道。
叶凡摇头不言,并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只是觉得他现在顺着张悦比较好。
张悦只是一笑:“若是他能体会一点点奴家的痛苦,奴家何以至此?”
“大人,奴家曾经很幸福,有了丈夫,有了聪明的孩子,还有善解人意、并不苛责于奴家的公公婆婆。但是这个孩子,他只是张家的孩子,却不是我张悦的儿子。”
“奴家落泪时他在他奶奶处,奴家想找他时他陪着张明轩,奴家对婆婆表达不满时,”张悦说道这里停顿了一会儿,深吸了口气道,“奴家不过是说希望婆婆管管张明轩的开支,大人可知这孩子怎么说?”
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话,叶凡再次摇头。
张悦道:“他说‘张家的事,不需要母亲来多嘴,这个家现在听父亲的,将来听我的’,他甚至当着奴家的面问他奶奶,他说的可对?”
想来应该是张家大人这般教育孩子,连得孩子深受其害了。
泪水终是滑落,张悦道:“这还是奴家身上掉下来的肉吗?这还是奴家的孩子吗?这是张家的孩子,不是奴家的!奴家能不恨吗?!”
童言无忌什么的,看来也解不了张悦的心结,人死灯灭,什么都来不及了。到最后,只是一句“你准备怎么做?”
张悦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不怎么做,只是奴家的东西,奴家可不准备留给张家人。”
叶凡点头:“可以。”这并不过分,看了端木琦一眼,叶凡准备还是让这个更有能力的家伙出手,一时倒是忘记了先前的不甘。
端木琦道:“会牵连本宅。”末了,又加了一句,“一处地方都不会落下。”
意思却是张悦所持有的家产应该被放在了本宅各处。
张悦一愣,继而笑得开怀:“这岂不是更好?奴家会更开心,就让他们自己的贪心毁了他们自己,多好。”
叶凡想了一会儿,轻声道:“张家的确有伤天理,这样并不过分。”先不说张明轩,但就张父张母,对自己的儿媳也是过了分,虽然身为父母,偏袒自己的孩子总是人之常情。
端木琦终于点了头,也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后院一声巨响,众人捂住耳朵的同时,冲天的火焰溢出,卷上了本宅的墙垣,然后,本宅刹那间也开始起火。
众人仿佛都被定住了,而静默过后的骚动,响彻云霄。
张悦身处漫天的火光之间,笑声越发肆意,带着解脱般的轻松,突兀异常。
而再次哭喊起来的众人,并没有注意到那4岁孩童被带出前的微弱呼唤。
他唤的是:“娘?”
大火在天黑前终是被扑灭了,可以说镇上能帮的人都来张家帮了忙,只是,张家终成废墟,只留下几片坍圮了的废墙,仍黑黝黝地冒着烟气。
张母抱紧了自己的孙子,浑身颤抖。
张父在一边闭目不言,张悦口中没有主见的他,现在脸上唯有一片沧桑。
张明轩先是静默地跪在废墟之前,后来却是疯了般起身向外跑去,在众人惊疑交加的眼光中头也不回地消失不见了。
“张明轩这是去做什么?”
“张家公子跑什么呢?”
窸窸窣窣的话语,嗡嗡地响着别人无聊时的用心。
“要跟去看看吗?”叶凡对着一脸平静的张悦道。
张悦摇头:“不必,奴家等在这儿便好。”话语间,是对陌生人般的漠视,“奴家知道他准备去干什么,而且,奴家也知道结果如何。”
不过是一群狐朋狗友,哪有屋内人真正来得贴心呢?
想要那群朋友来帮忙,呵,做梦去吧。
张明轩先前不懂,在这之后呢?也许会懂,也许仍是老样子,谁知道呢?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见张轩耸拉着脑袋回来了,配上那灰头土脸又心事重重的模样,即凄惨又狼狈。
“大人,走吧,”张悦开口道,“奴家看够了。”
叶凡眼见着手腕上的一半“怨”字渐渐消散,终是松了口气,只是心中,还是哽得厉害。
但是本人都想走了,他一个真正的外人还犹豫什么呢?
“那便回去吧。”一声叹息,自幽冥而来的身影终究再次回归幽冥。
张明轩仍走在归家的路上,眼见着那片废墟,心痛如绞。
快到家门口,自己的儿子却是扑了过来,欣慰地一把接过,张明轩眼中有了一丝湿润。
兄弟如手足,兄弟如手足,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错的厉害。
“父亲,”张明轩怀中稚嫩的童音响起,“这火是母亲点的吗?母亲是回来和我玩了吗?”
“诶?”张明轩听到了许久不曾听到的名词,只有愕然。
怀中的孩子抬起一张纯真的脸,有点担心道:“但是母亲笑得好大声,孩儿好害怕,不敢和母亲玩。”
“父亲,母亲是不是生气了才又走掉了?那下次母亲什么时候回来呀?”
“……”
“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