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息衍在心底狠狠地嘲笑自己,居然会这般地上当。
白毅缓缓地蹲下来,将息衍横抱在怀里。息衍的手指上满是鲜血,紧紧地揪住白毅不放。他用力地将白毅的头拉下来,附耳上去,一字一顿:“白毅……从此以后……我们……永不相见!”
最后一句话说完,息衍狠狠地将白毅推了出去,自己则重重地摔在地上,插在背后的匕首摩擦着他的脊柱,更加深地刺穿了他的肺,然而和心痛比起来,这点疼痛已经微不足道了。
息衍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的死,也许是作为一个天驱逆贼而死,也许是作为一个名将英雄而死;或许死在乱军之中,死在辰月手中,死在某一个不知名的暗杀者手中……他何曾想过,会死在白毅手中?
自己,到底还是太天真了啊……
痛楚越发地明晰起来,意识渐渐地模糊了……最后一点记忆,定格在了那个远去的白衣身影上。
真……傻。
静都在一旁,发出凄厉的哀鸣。可是再也无人听了。
☆、最后的长薪
“白毅,一起喝酒去!”
“白毅,衣服换好了没?再晚落羽木就过不了堂了!”
“白毅,真是谢谢你的答案了!晚上我请客!”
“白毅,你搞清楚!这是我的钱!”
“白毅呀白毅……你到底是什么眼光,居然会看上这么一匹病马。”
“白毅,好硬的木板啊……”
“白毅……”
“白毅……”
“我们……永不相见!”
白毅从噩梦中惊醒,长发披散,浑身冷汗淋漓,心像是被一柄钝刀来来回回地割,血却流不出来,全部积淤在心底,凝成一个硬硬的血块。
“息衍……”他低低地唤着这个名字,千回百转在心头,却无法冲破喉咙的屏障。
那是一个禁忌的名字了,在白毅心里。虽然时时刻刻都在想,可是每一次,都是彻头彻尾的煎熬,让他痛不欲生。
“好冷啊……”白毅坐起来,轻轻地打了个哆嗦。
那件事已经过去差不多一年了,楚卫国进入了冬季,近日朔风渐紧,铅色的云已经堆了好几日,第一场雪眼看着就要来了。
一年来,再无息衍的音讯。白毅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到午门的情景。他终究是后悔了,疯了一样地跑回去,看到的却是令人心碎的一幕:
业已黄昏,青石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迹。只有如血的残阳拖曳下来一道长长的影子,哀婉而凄凉。没有了息衍,没有了静都,没有了那把匕首。除了青色的地面,就是红色的霞光,没有黑色。
什么都没有了。一如白毅的心。空落落的,空旷寂寥的感觉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就像一个噩梦,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白毅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了,也许犹如一个失魂落魄的白色鬼魅吧。
白毅这么想着,一时间有些失神。
白毅狠狠地摇摇头,将心头的阴翳甩去。
等到他梳洗完毕,一袭白衣上身,束起头发,便又是那个凛然刚强的白大将军了。
他转头望着窗外,看见一片片的白,自天而降。起初还只是零零星星的一点,半炷香后越发大了起来,一大片一大片的鹅毛瞬间笼罩了整个清江里。
本应是极美的景色,可在白毅看来,竟莫名地觉得是葬礼上洒下的白花,纷纷扬扬的,无穷无尽。
谁的葬礼?
锥心的痛再次席卷了白毅,他不禁退后一步,微微弯下腰,揪住心口,不住地抽凉气。
等到痛楚过去,白毅直起身子
,透过半掩的窗子,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身材修长,一袭黑衣,带着大大的黑色斗笠,黑色的大氅在风中飘摇。
“息衍!”白毅脱口而出,带着十二分的急切和十二分的震惊。
息衍还活着,他的息衍……
“白大将军。”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斗笠下传来。
失望迅速地覆盖了白毅的脸庞。这个人,不是息衍。他的声音太年轻,而且没有那份漫不经心的懒散和玩世不恭的调侃。
不是他……不是……
“你是何人?”白毅冷冰冰地问。自打从天启回来,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深居简出,这个偏僻的小院子不许人随便进来,即使是送饭的使女,也有规定的时刻,送进来就走,一刻不许多留。实际上,他白大将军已经没有了什么军权政权,蜗居在将军府里,倒也不引人注意。
“在下何人,白大将军无需知道。”那人的声音很冷淡,很疏离,不知道是不是白毅的错觉,还有一分怨恨在其中,“在下只是受人之托,将一件东西交付白大将军而已。”
“什么东西?”
那人似乎冷冷地笑了一下,然后手腕一抖,一道银灰色的光线从窗户的缝隙中穿射过来。白毅扬手,将光线抓在手里。
光芒渐渐散去,手中的物事显出形状来。
是一支长长的银灰色羽箭!
这支羽箭很是崭新,没有任何的伤痕,明亮得犹如午夜的太阳,和白毅射向雷碧城的那支伤痕累累、气息奄奄的长薪箭大不相同。它的活力很是旺盛,心跳的声音也很是强烈,在白毅的手中微微颤抖——或者是白毅的手在颤抖。
“有人托我将这支箭交给白大将军,要我转告白大将军一句话:斯箭未毁,斯人不陨。”那人的声音仿佛是从天际传来,“我的任务完成了,告辞。”黑色的大氅一旋,眼看就要消失不见。
“且再留一步!”白毅高声叫道。
“白大将军还有何事?”那人并未转身,声音透出不耐烦来。
“他……他在哪里?”白毅丝毫没有觉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原来……白大将军这么关心息将军……”那人的双肩不住地发抖,显然是在强忍笑意,但最终还是忍不住,一声大笑冲破喉咙,震得漫天飞雪瑟瑟发抖。他猛地转过身来,灼人的目光从斗笠下射出来,竟刺得白毅发痛。“息将军真是好福气啊,可惜、再无缘消受了!”
黑影一闪,已不见了踪迹。
白毅试图稳住身子,但是徒劳。他
的双腿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听使唤,无力地弯下去。
白毅重重地跪倒在地。他把脸深深地埋在握箭的手里,不住地颤抖。有冰冷的液体滑落,一路留下灼热的轨迹。
息衍……
那个总是黑衣白带,笑容懒散不羁如狐狸,表面儒雅旷达而实际上流淌着火焰般热血的男人,曾经对他说相比之下我还是希望你活得长一些的男人,有朝一日也会离他而去么?
白毅想起来了,当他把匕首刺入息衍的后心的时候,他听见了——或者说感觉到了,金属的刀刃摩擦脊柱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很清脆,啪的一下,就什么都没有了。
白毅当时还不知道碎掉的是什么,他只是如逃命般逃离了。不曾回头望一眼,因为不敢。
他不敢看那双眼睛,墨黑色的、时时带着狡黠光芒的眼睛。可是那个时候光芒已经很暗淡了,如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熄灭。然而和白毅想的不同,那是很平静的眼神,带着超脱的释然和茫然,独独没有怨恨。
为什么不恨?白毅当初还无法理解。
现在他明白了,因为心碎了,心死了。
那一声,是心破碎的声音。
白毅摸了摸自己的心脏,觉不出跳动来。原来,那一刻起,自己的心也碎了,死了。
可是,明明已经不再跳动了的心,为什么还是觉得痛?
一下一下的,缓缓地将整个人都撕碎般的痛楚。不是凌迟,却比凌迟更加地不堪忍受。
我做了蠢事,这是你给我的报应么?息衍?
若果真如此,那么,我甘之如饴。
白毅站起来,将最后一支长薪箭抱在怀里,轻柔得仿佛是抱住了自己的爱人。
如果你将自己的灵魂封印在这支箭里,那么这支箭,我不离不弃。
作者有话要说:马鲁康祖应该还活着吧?
☆、燎原的星火
确实是不离不弃了。即使在几年后他奉命征讨野尘军,也将这支箭随身携带,只是,没有放入箭壶中。箭壶中,躺着另外一支长薪箭,没有经过秘仪之火锤炼的一支普普通通的箭。
这样的箭,和普通的穿甲箭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长了几寸,更加锋利罢了。
白毅站在高楼上凭眺,看着下面的铁骑漩涡,然而他的心思不在这里。
他想起来几年前,也是在这样的一座高楼上,他也在这样的凭栏眺望,一骑黑马送来了他想见的人。
清清建河水,皎皎故人心。
建水依旧,故人安在?
白毅的心再度锥痛起来。他使劲皱了皱眉,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眼下的战场上去。
姬野。
那个和嬴无翳动刀却讨下一条命来的,息衍的学生。
命中注定么?我不仅要把匕首刺入你的后心,还要用箭瞄准你的学生?
白毅的嘴角挑起一抹无奈的笑容。
乱世的种子,不止你我啊。这朵火苗,早晚会把东陆四州十六国烧个干干净净。
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
白毅的脸色越发地阴沉了。
不要怪我,息衍……
你选择了要建立新的王朝新的秩序,但是我,无法坐视胤朝覆亡。
这一箭,无论如何,我也是要射出去的。
不杀将是后患。
白秋练一声长嘶,箭一般射出去。
白毅在马背上端坐如铁铸,他的双臂拉到了极致,追翼被拉成满月,长薪箭稳稳地停在上面。
白毅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松开了右手。
箭啸的声音刺得白毅耳膜发痛。
长薪箭扎入姬野的后心甲。白毅知道并没有穿透铠甲,箭上用了几分力道,他自己最清楚。三分留给姬野,七分留给自己。
白毅笑了,笑得绝望。
姬野接过西门递过来的箭,掂了掂。他认出了这支箭。是白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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