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身下的床微微下陷,一双手臂环了上来。赵竑感觉到脸上微湿,明非的声音低低响起:“不要死,好不好?”
他的声音显得温柔,赵竑只觉一阵眩晕,险些昏过去。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明……你真的是明非?”
明非看著他,赵竑的眼明明是睁开的,却看不到半点神采,脸上也没有生气。明非心中一疼,垂下眼帘:“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死,你不要想不开。”
是的,他从来没想过要赵竑死,发现他身份之前和之後,都没想过。
甚至连他这头白发,那根断掉脚趾,这双无神的眼,明非都不想让它们出现。他确实恨著赵竑,却不是想让他死去的那种恨。
明非是热爱读书的人,在现代的时候他读过大量书籍,自然知道赵竑这种乍然失明所带来的心理问题会有多严重。赵竑好不容易醒过来,不管从哪方面考虑,他都不该再去刺激他。
这麽一点温柔,让赵竑完全呆了。明非许久没有这麽温柔对他──不对,明非从来没这麽对他过,只是陶然曾经有过类似的温柔而已──让他竟然受宠若惊。他去握明非的手,不敢握得重了,手心渐渐渗出汗水:“明非,真的是你在说话麽?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明非轻轻叹了口气:“是我。我刚刚不该气你,你别在意……你那天被打断腿骨,刚刚居然还起来走路,你真是怕好不了是不是?”
赵竑拼命摇头:“没有,你没有气我,我一点都不在意……”
心里隐隐是清楚的,明非这些软化了的话,也不过是因为打消自己的求死之志罢了。说穿了,还是为了这个国家。
但他连命都不要了,还在意那麽一点尊严麽?只要明非对他略微和颜悦色,他便什麽都不在乎了。
身边是软玉温香,伸手便碰得到。对方的态度非常和善,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赵竑闭上眼,心道若早知瞎了眼就会有这样的待遇,他早自己捅瞎算了。
这麽一闭眼,感觉到脸颊火辣辣的疼,才想起刚刚被甩了一个巴掌。赵竑忽然惊起:“不对!你还受著伤!太医呢?快来包扎……”
他这一喊人,明非也清醒过来,看著床边三位宰相,当即脸一红,有些尴尬。
那三人却没有多说什麽,只是具体商议了下日後处理政事的方法和流程。赵竑信任明非,而明非又曾是金国丞相,在这方面也算经验丰富。因此他便也成了分担国事的人员,直接对赵竑负责。
能进政事堂的都不是简单人,他们三个在一旁看得很清楚,深知自家皇帝的一举一动,甚至是生是死,其实都掌握在明非手心里。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只能妥协。反正看起来,明非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麽糟。若皇上真的只锺情於他,为了皇上的健康和朝政的平稳,他们也只能支持。
而明非并不推辞,接下了国政和……照顾赵竑的重任。直到赵竑康复为止。
或者,直到赵竑不再有寻死的念头为止。
就这样,明非留下来,照顾新生的瞎子。那间宅子倒也没卖,留著继续招待那些无处可去的人们。明非把元宝接进宫里来,这临安皇宫经过几代建设,倒比已经凋敝了的汴梁皇宫还繁华些。赵竑不爱用太监,多出来的如果不肯到民间,就尽数在这里,人也比汴梁多不少。此时赵竑需要照顾,这些人也就都留下了,倒显得热闹。
明非本来想女人细心,要找些宫女照顾赵竑,却被坚决否定。想想文学作品里那些脾气怪异的瞎子们,明非觉得赵竑还是很和气的,便极力配合。
房间要最简单,一切乱七八糟的装饰都不许有,就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的砚台笔筒都固定好,安放杯子的地方也有凹陷,一摸便能摸到。所有家具都包上棱角,地上铺著厚厚的地毯,生怕他碰到东西。
明非并没有住进这间屋子,晚上安寝之後,房间便只有赵竑一个人。他实际上伤势尚未痊愈,断骨处疼得厉害,便整夜整夜坐在床上发呆。屋子里十分静默,没有任何声音,他也什麽都看不到。
白天却更不能睡,明非处理政事的时候就坐在桌边,偶尔还会开口问他话。能听到明非平和声音,赵竑便觉身在天堂一般,自然舍不得入睡。就算明非态度冷淡一点,反正他已经习惯了,已感觉很好。
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这麽一折腾,便更加差了,身体确实没办法再消瘦下去,精神却一天比一天古怪。明明憔悴至极,却在明非面前显出不正常的兴奋来。明非也算是久病成医,不需要大夫说明,他也能看出不对劲。
“你到底有没有好好休息?”明非终於忍不住开口问他,“你知不知道你的健康状况很糟,连普通医生都知道你折了十年八年的寿算,我不信太医看不出。你这麽不爱惜自己,却又是、却又是……”
依他性子,这时便该说“却又是做给谁看”。但话将将出口,只觉心中刺痛,竟然讲不出。
赵竑和他相处如此之久,自然知道他意思,便低声一笑:“我不是故意的,就是……睡不著而已。”
明非看著他,不由皱眉。赵竑眼下黑色极深,一副常年失眠的样子。明非想到初见之时,赵竑的意气风发高高在上,不由心生恻隐,走到床边:“你不要怕,你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今晚开始我陪你,等到你睡著我再回房,好不好?”
赵竑睁著眼,瞳孔完全没有焦点,却直直向著明非。听到他这麽说,脸上不由闪过喜色:“真的?”
明非点点头,想起他看不到,便道:“当然是真的,之前是我疏忽,你忽然眼盲,心里一定十分不安,我不该让你一人胡思乱想。”
若是常年如此也就罢了,几天之前,赵竑还是好端端的。这忽然失明,就算他心理素质再好,也不免慌张。
面对这样的他,明非方才感觉到,赵竑其实没有自己感觉的那麽强大。赵竑也会受伤也会……死。他也只有一条命,受伤了会濒死,哪怕醒来也可能会再也无法痊愈。
赵竑这条命,也不过几十年光景,死了的话,就再也没有了。折了寿算的话,那是实打实的折损,不会因为他是皇帝,而多给他一些命。
他从来不想他死,哪怕恨到最深处。
明非想著,感觉身上一紧,被赵竑环抱住。他听到赵竑的声音:“只要你在,我就绝不会胡思乱想……”
不就是眼瞎,不就是失眠。只要有明非在,那都不算什麽。
只要明非能留在他身边,就算死,他也能活过来。
於是当晚,明非便留在了赵竑这房间。两人许久不曾这样单独相处,明非坐在床边,两人极为静默,一时竟是尴尬。
床边一个灯管在亮著,明非过去熄了,节省电力。赵竑却是有点光感的:“明非,我虽看不到,你却是需要灯的。点著吧,你该干什麽继续干什麽。”
“我现在只是要看著你睡觉。”明非伸手覆上他的眼,低声劝慰,“你说过不胡思乱想的,现在很晚了,睡吧。”
赵竑看不到,身体触觉便格外敏感。只觉那只手温暖无比,光滑的皮肤在掌心粗糙起来,是狰狞伤疤。他慢慢抬起手来,轻轻握住明非的手,慢慢向下移动。渐渐的,明非掌心被拉到他唇上,赵竑一点一点地吻著他掌心伤疤,脸上尽是心疼。
“我後来想起,都很难想象我竟然会那麽丧心病狂。”赵竑吻著吻著,低声开口,“不受限制的权力真可怕,什麽法制道德都跟著退化,好像离暴君也不过一线之隔了……”
明非只觉掌心痕养,动了动甩不开,便答道:“还好吧,你反正本来也是那种杀伐决断的人,差别不过是商业或政治而已,没有原则性差异。毕竟你来的时候也三十多了,老头一个。”
赵竑摸摸头发:“我现在也是个老头。”
“别以为贴了几条皱纹就可以装老,你现在比我还年轻呢。”明非道,“早知道死了再跳就可以换个身体,我就先给自己一刀再跳,搞不好也能换个宗室做做……”
赵竑手一紧:“对不起。”
“对不起什麽?你当时不该‘为我好’而自寻死路?”明非问。
“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赵竑低声道,无神的眼看著明非,表情淡得有些古怪。
明非凝视著他,很久之後,轻轻按住他的眼:“你是个笨蛋。我原谅你。”
他手掌心有些润湿,过了片刻,赵竑才开口,声音有些哑:“我一直都很笨、很笨……”
他觉得欢喜,却又凄然。
能在活著的时候,听到这一声原谅,已别无所求。
可他这一生,大概也只能得到这一声原谅,再无其它。
“早想到你这麽没有常识,我会试探得更直接一些。”明非苦笑一声,拍拍他肩膀,“好了,过去的事多想无益,睡吧。”
赵竑睡不著。他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开口:“明非,你困不困?不然你先去睡。”
“睡不著?”明非眉头皱起,有些担忧,想了片刻道,“不然我给你唱摇篮曲?”
他的歌喉说实话,并不很美妙,声音还好,只是唱歌从来都没有调。明非也知道这一点,出口之後又摇摇头:“不然我找个人来给你弹琴?虽然不一定有清心普善咒那麽有用,不过催眠应该还是做得到的。”
赵竑摇头,握著他的手迟疑半晌,开口道:“你这麽坐在床边,我就是困也睡不著……不然你上来,一起睡吧?”
这等听起来就居心叵测的提议让明非眉一挑,险些甩袖离开。但见赵竑那一脸憔悴,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便道:“好,不过……你给我放规矩点。”
赵竑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明非爬上床,脱剩一件里衣,在赵竑身边睡下。赵竑果然规规矩矩的,一动不动。明非伸出手,有规律地拍他後背,放轻了声音:“乖孩子睡觉了,一只绵羊,两只绵羊……”
数著数著,到了一百来只的时候,明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