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锦问安道:“皇上万福。”
殷玦止步在殿门口,问道:“怀秋身子好了些没有?”
“娘娘早上喝了药,觉得精神还好,早些时候便叫了元清师傅过来讲经。方才老夫人来了,娘娘欢喜的紧,眼下正在和老夫人叙话呢。”织锦边说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程毅一行人,眼里依稀有点泪光,却是欢喜道,“如今连老将军和两位公子都来了,娘娘要是知道了,恐怕就要高兴坏了。”
“那你可要好好看顾着怀秋,要是万一高兴出个好歹来,倒是朕的不是了。”
“皇上福泽深厚,娘娘感激您还来不及呢。”织锦道。
殷玦朗声大笑,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进了内殿。程怀秋原本正偎在榻上同母亲说话,方才听见通传便已经准备起身给殷玦问安了,却被殷玦抢先一步给拦了下来。
程瑞之依礼给如今已经是后妃的妹妹问了安,怀秋也一脸欣喜的看着家人落下泪来。那边一个青衣身影翩然而起,双手合十念了句佛,道:“既是娘娘的亲眷来了,贫僧也就先告辞了。”
程瑞之听见这个声音,忽然愣了。
殿内燃着暖意融融的熏香,隔着一片缭绕的烟雾,程瑞之看着面前青衣僧人熟悉的面容,刹那间千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可是要让他说些什么,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章二·青青陵上柏
如果说之前曾在心中隐秘地设想过多种见面方式的话,程瑞之实在没有想到,现实……会是在他这么措手不及的情况之下。
面前的青衣僧人眉目俊朗,微弯的眉形里浅浅显出一丝文人的雅致,一双眼里通透、明亮,然而又像是看破世间红尘万物似的无牵无挂。他身上的僧衣绝非上好的料子,只是清洗的很干净,有些地方有些淡淡的水洗出来的白。他的容貌看起来还颇为年轻,似乎这样的人岁月总是很少能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似的。
程瑞之一时无言,倒是殷玦自然而然道:“这便走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恭敬,但是面对着九五之尊的帝王也绝不谦卑:“不打扰皇上娘娘和将军叙话了。”
“到底也是旧年相识,你也不用拘这个礼。”
那僧人面上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来,不说话,倒是程毅打量了他几眼,忽然迟疑着道:“你是……”
“贫僧元清。”他道。
程夫人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忽地“啊呀”了一声,而后反应过来这有些失礼,匆匆掩了口,只是目光还停在那僧人的脸上。
“贫僧如今已是方外之人,过去的事情,也就不再提了罢。”
殷玦笑道:“你这脾性。”而后招来近身的宫人宝顺道:“送元清师傅出去。”
宝顺领命应了声“是”,在前开道,引着元清出了内殿。
程瑞之在原处站着,看见那青衣僧人如同一道风似的,从眼前飘过去。宝顺领着他出了殿内,而后就是出了玉簪秋月馆,程瑞之隔着一层窗纸,似乎看到院子里的枯枝在一点一点的摇晃着。
“他怎么……”程毅道。
程瑞之问不出来的话,却叫程毅问了。
殷玦笑了笑,神情之间到底还是让程瑞之看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怅然来:“当年维哥儿要出家是谁都拦不住的,朕哭着闹着求他也未见他回心转意,也就随他去了。这几年他佛法钻研的愈发好了,怀秋病着觉得闷得慌,又是旧相识,也就叫他来了。”
殷玦又道:“到底是朕对不住他。”
程毅道:“皇上……”
殷玦道:“老将军不必说了。”
这话题就算在表面上揭过去了,只不过在程瑞之的心里又留了个结。
说话间织锦已经手脚麻利的奉上了一份芙蓉糕和酥皮卷,都是怀秋素日爱吃的点心。这些日子怀秋一直病着,玉簪秋月馆的小厨房里已经许久都不做这两道了,许是今天家人团圆,怀秋的精神好了不少,嘴里也觉得腻歪了,方才殷玦未到时便已经吩咐了人去做,眼下正好端上来。
怀秋一袭水蓝色的宫缎,襟上有一束银线绣着的玉簪。秀美的面容上已经褪去了程瑞之记忆里的稚气,像是一枝出了水的芙蓉。
程瑞之看着殷玦给怀秋喂下一块儿芙蓉糕,觉得妹妹精神还好,也稍稍安心下来。
几个人又在一起说了一会子话,无非是母亲叮嘱妹妹如何调养身体,提到战死沙场的大哥又不免的落了一会儿泪。如此说了约么有半个时辰,宫人捧着药碗道“是娘娘该服药的时候了”,殷玦接过药碗,亲自喂怀秋喝完了一碗汤药,安顿着怀秋躺好休息,一行人这才出来。
走出玉簪秋月馆门外,程毅准备告辞了。
殷玦道:“老将军留瑞哥儿跟我叙个旧吧。”
程毅自然答应,程瑞之站在殷玦身侧,看着父母以及兄长在宫人的领路下一道出了宫门。
殷玦撇了皇帝随行的阵仗,身边只留了一个宝顺跟着。程瑞之的马靴踩在满地的浮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殷玦在前面走着,看着两侧宫宇屋檐上层层叠叠的积雪,忽然道:“瑞哥儿,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咱们三个一起打雪仗,朕跟你塞了维哥儿满脖子的雪。”
殷玦又说:“瑞哥儿,你不怨朕吧。”
程瑞之道:“末将不敢。”
“你怨朕无妨,韩相和老将军于朕有恩,到底还是朕对不住你们。”他说,“瑞哥儿,陪朕去回春殿看看吧。”
程瑞之应了声“是”,忽然觉得殷玦这么多年来也很孤独。
回春殿已经荒芜许久,每到冬天更是被深雪掩埋的厉害。院中的石桌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殷玦也不在意,用袖子径自掸了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又吩咐宝顺去拿酒。程瑞之在殷玦对面坐了,又看到墙角开着的那一枝红梅,落了一点亮晶晶的雪色,在这样的寒冬里莫名地让人有种欣慰的意味。
殷玦忽然道:“他如今在清净台住着,大雪封山,路不好走,朕就让他留在宫里了。”
程瑞之一怔,又听殷玦喃喃道:“他毕竟是韩相唯一的血脉了。”
宝顺已经回来,手中的酒尚且温着。殷玦示意他退下,拎起酒壶先是给程瑞之斟了杯酒,而后给自己满上,道:“瑞哥儿,现在也没别人在了,君臣之礼都是虚的,你我之间不必讲究那些。”
殷玦没再自称朕,又说:“瑞哥儿,你还喜欢他?”
程瑞之手里的酒险险洒出去,十分窘迫。
殷玦大笑:“这么多年,你真没变过。”
程瑞之听见殷玦的笑声,举起杯来同他碰了一碰。
他和韩相家的韩维韩子云,同是当年还是皇十子的殷玦的伴读。
殷玦是先帝嫡子。宣德帝在位三十三年,一共封了两任皇后,殷玦是继皇后膝下的独子,也是她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宣德帝的第一任皇后是如今的太皇太后,也就是先帝母后娘家的女儿,论理来说应该叫先帝一声表哥,是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入住太子府的女主人。宣德帝元年继位,同年封了太子妃为皇后入主中宫,皇后在宣德十七年病逝,殷玦继位后追封她为宁懿太后与先帝同葬。宣德帝并不喜欢母亲给自己安排的妻子,他和宁懿太后感情不睦是当年宫里默认的事实。他们二人膝下一共二子一女,但都早夭,没有一个活过十岁。宣德十六年宁懿太后所出的皇六子病逝,宁懿太后因为丧子之痛一病不起,一年之后也跟着去了。
殷玦的生母当时是先帝昭妃,宣德十二年入宫,十四年生皇七女,二十年皇七女因病早夭,先帝为了安慰昭妃不顾母亲的反对,执意将她的位分越级提高到了皇贵妃。同年,昭皇贵妃被查出身怀有孕,第二年生下皇十子就是如今的宣景帝殷玦之后,宣德帝龙心大悦,在殷玦的满月宴上册封昭皇贵妃为中宫昭德皇后,执掌后宫大权。
其时左将军程毅和右丞相韩明海都是宣德帝手下的重臣。殷玦自小聪慧,宣德帝对他寄予厚望,便亲自选了程毅和韩明海家里年纪相近的儿子,让他们入宫作为殷玦的伴读。程家选中的是程瑞之,韩家则是韩维,便是如今的元清。
殷玦六岁开始读书习武,程瑞之和韩维同年入宫,那年程瑞之十岁,韩维十二岁。
程家和韩家一向交好,在入宫之前程瑞之和韩维就已经很好的朋友。两个人一起入宫做皇子伴读,程瑞之当年还是个半大孩子,就跟着当时也是小孩儿的殷玦上蹿下跳,韩维个性淡泊沉稳,陪着皇子读书的同时还要警醒着那两个调皮蛋惹出什么祸事拉自己来顶缸。
韩维和程瑞之是当年殷玦身边的文臣武将,韩维工于诗书学识渊博,在母亲的影响下对佛法钻研很深,程瑞之则练就了一身好武艺,有些时候几乎能与大内侍卫过招。宣德三十年,韩相夫人病重,韩维自请出家为母亲祈福。程瑞之和殷玦都拦不住他,宣德帝感念其一片孝心,也就随他去了。
于是宫中再没有了韩维,韩维剃度出家,成了元清。
宣德三十一年,端亲王上书皇帝,称昭德皇后母家收受贿赂,要求严惩以肃朝纲,恩爱十余年的帝后之间第一次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各路证据的汇总下,皇后母家被削爵流放,皇后坚持自己母家是被人陷害向皇帝辩解,帝后二人的感情逐渐冷淡下来,虽然没有明旨下来将皇后打入冷宫或者废后,但昭德皇后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两年后,宣德帝暴毙而亡,死前没有留下谁继任皇帝的旨意,程毅和韩明海拥立皇后膝下嫡子上位,便是如今的殷玦,昭德皇后也母凭子贵,被封为昭德太后。
然而当年的情势,却绝非这么简单。
太皇太后膝下一共两子,一是宣德帝殷栒,二是如今的端亲王殷槐。太皇太后虽是宣德帝生母,但宣德帝自小就不养在太皇太后身边,要论母子情分还是端亲王与太皇太后更加亲近。太皇太后当年给宣德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