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她的所有算盘都打错了,那夜在龙床上的,不是什么女人,更不可能留下什么龙种了。
立春那日,常明兮问安宁,要她们帮自己做的灵位做好了没。安宁踟蹰了一会儿,才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包裹,解开包裹从里面取出了灵位,灵位上三个描金的字看得刺目,安宁说道:“早已做好了,只不过觉得不吉利,所以主子您没提,奴婢们也不敢拿出来。”
常明兮点点头,从她的手中接过灵位,手指顺着一点点抚下来。
“主子您是想……”安宁看他的样子,觉得有些可怖,不禁问道。
他站了起来,手上拿着那块灵位,说:“我一人去池边散散心,你去看看院里的枝子抽芽了没?”
安宁知道这个主子的想法自己从来左右不得,便行了个蹲礼:“是。”
春日里的风和煦了许多,刮在人的脸上也不觉得很疼了,但俗话说春捂秋冻,常明兮没有减衣服,去池边仅几步的路,他也依旧批了件外衣才出门。
梧桐树下,那坟立得萧瑟孤单,连名字都没有刻。楚楼死去的第二日,裴铭曾问该如何处理尸身,仲仪撑着额头坐在书案后,很久之后,才哑着嗓子从喉间吐出几个字来:“就地埋了。”
楚楼,也就是如今的常明兮,他知道仲仪有多么伤心,可他看着眼前的无名坟,在春风里似乎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话,可大概除了风儿,谁也没有听见。
仲仪越伤心,他越觉得快意恩仇。
他跪下来,只手去刨坟头边上的土地,不需要挖多大的坑,只要能容纳一个灵位就好了。十个原本干净玲珑的指甲里塞满了泥土,但却不觉得疼,直到坑挖好了,常明兮颇满意地直起身子看着,然后把身旁的灵位拿过来,放进去比了比位置。
正好。
把灵位在土坑里放好,重新又开始往坑里填土。
只洒了薄薄的一层土在灵位上,肩头那里忽然重重被人一踢,那一脚重得简直要把他的骨头踢断了一样。常明兮被踢得往树上一撞,手臂背面又被粗糙的树皮擦破了,大片火辣辣的疼。他抬起头来看,仲仪逆光的身影在午后的太阳下站着。
“你在做什么!”仲仪的声音森寒。
常明兮捂着肩头,身子软软地倚靠在树干上,不说话。
仲仪大步走过来,弯腰从坑里捡起那个灵位,看见上面“常明兮”三个字的时候,眉峰一挑。
“这是什么意思?”仲仪把灵位扔在常明兮的面前,冷笑着问。
灵位在常明兮的眼前滚了一滚,他的目光便随着灵位而动,最终凝在那小小的木牌之上。就这么看了许久,他爬过去,把它拿了过来,半抱在怀里。
“因为他已经死了。”
那句低声的话如同呓语,仲仪听见了也恍若没听见一般。
“你说什么?”他狐疑地问道。
常明兮的目光陡然朝他看过来,眼神里像是在笑,又像是带着淬了毒的冰。
“他已经死了……”仲仪看见他扶着树干艰难地站起来,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他指着自己,“因为他的身体里,住了一个死了的灵魂。”
12、第十二章 浣衣渊
一座坟头,一方灵位。
日渐向西,薄暮里,安宁挑了灯去看院子里的草木,一株山茶抽了芽,而一旁的迎春花却是早已枝繁叶茂起来,只迟迟不见即将冒出的嫩黄色的花骨朵儿。
梧桐树下,仲仪死死地盯着常明兮,乌黑的眸子不自觉地颤动着。
他只记得,依稀是一个寒秋的天气,大约也总是乍暖还寒的样子,楚楼说……他说:“当年的那个伴读,能与你策马论赋的楚楼已经死了,如今楚家的一门荣辱已全然托付给了四皇子,微臣将来也只会站在四皇子的身后,与九皇子您……不会再有来往。”
夕阳在天空脱下长长的一道余晖,扫过近看却无的草色,二人的影子灰扑扑地拂在地上。只见其中一人忽然间倾身上前,二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融在一起,接着夕阳终于落到地平线的那一面,落幕收尽。
仲仪凶狠地吻着他,仿佛是在施以某种刑求。那一夜的交/欢,尚没有过这样的亲吻,而此时,手穿过长发托住他的后脑,吻得常明兮微微向后倾着身子,唇舌彼此交缠,呼吸、唇齿间的汁液一并掠夺了去,却仍觉得不够。
就如同第一次将楚楼压在床上,大拇指与食指狠狠地拧过他的下巴,逼他与自己接吻。永远在床上都是被人承欢逢迎的仲仪,面对楚楼的愤恨、不甘和生硬,越发地恼怒,而当吻完起身的时候,他才看见,楚楼的下巴上竟被自己大拇指的指甲剜出一道月牙儿似的深深的血痕。
一时间心中又闪过几分愧疚,怒意下去了不少,面对楚楼不敬的目光,也没有再次发火出来。仲仪只是把楚楼抱起来,把他整个人圈在自己的怀里,从他的脖颈处一直温柔地亲吻到耳根后。
他说:“跟着我,我做了皇上,绝不会比琰元待你差,你要什么我全都给你,哪怕你要我半个天下,都无妨。”
楚楼一反常态,异常静默地被他抱着,仲仪不禁有些惊喜,与他分开了些,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目光。
楚楼的瞳仁里有淡淡的流光滑过,他抬眼看着仲仪,忽而眉眼稍稍地弯起:
“如果我要你死呢?”
“原来这便是死人的味道。”仲仪与常明兮分开,退后几步,袖子擦过嘴角,却看见月色下常明兮的唇边仍是带着几许晶莹,说不出的魅惑妖异。
“朕看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花榭是不必再住了,”仲仪轻笑一声,看着那夜色最深处孤然立着的身影,道,“去那活死人墓里待几日吧。”
仲仪说的活死人墓,是宫里的浣衣渊,一个给宫里的宫女太监浣洗衣物的地方。宫里的人说,宫女太监们如果被打发到了这个地方,是比被打入冷宫的妃嫔们还要惨上好几分的。不管春夏秋冬,一双手成日地泡在水里,无休无止的衣物在眼前堆积成山,日子便在这样枯燥无味的劳作中消磨过去。
不止如此,入了浣衣渊的宫女,一般就再无人问津了,传言总有胆大的侍卫进去奸/污宫女,有的宫女不堪凌/辱,当晚就在屋里自尽了。所以,每隔几日,便能看见太监侍卫抬着一具尸体出宫了,对外便说是病死的,也无人去认真追究。
相传先帝在时,因为一名从襄丘国嫁来妃子对常明兮语出不敬,被打发进了浣衣渊。先帝本来并不打算要她性命,让她在里面受几日苦得了教训就接回来,谁知那名妃子进去没几日便悬梁自尽了,只在地上留了四个大大的血字:
暴宸必亡。
先帝大怒,可是那名妃子是襄丘国可汗的爱女,一时又发作不得。谁知那年襄丘的牲畜突生瘟疫,大片大片的牛羊病死,襄丘失了经济和粮食来源,便开始对大宸的边界蠢蠢欲动。正值可汗的爱女在宫中冤死,襄丘便师出有名,在一日夜间忽然放火烧了沐陵城驻营军队的粮草,让两国的军队首次兵戎相见,并且开启了之后长达七年的战乱时代。
放火烧营的那一天,在历史上被称为“沐陵之变”。
第二日清晨,天还朦朦胧胧没有完全亮起来的时候,便已经有人来敲花榭的门了。淑节打着哈欠过去开了门,看见是一名年岁颇大的嬷嬷。
嬷嬷屈膝行了个礼,说道:“奴婢是来接常主子的,皇上说了,怕常主子不认得路,或是早晨起不来,便叫奴婢早早地来请了。”
淑节听得脑袋里有点蒙,她知道常明兮被皇上打发进浣衣渊的事情,只是不成想竟是这么巴不得地便来领人了。
“这才是什么时辰,我们主子还要收拾衣物呢!”淑节气道。
嬷嬷笑道:“姑娘不知道,浣衣渊的事情实在是忙,不要说这个时辰了,忙活一夜也都是有的,不然若是耽误了,我们也是承担不来的。”她顿了顿,又道,“再说衣服什么的,也不必收拾得过于齐全,浣衣渊里最不缺的就是衣服。”
淑节气得瞪圆了眼:“谁要穿你们浣衣渊的那些个破衣服!”
“哟呵呵呵……”嬷嬷掩着嘴笑起来,“不瞒姑娘说,您就是准备再好的衣服,到了我们浣衣渊,也是糟蹋了。”
淑节还欲反驳,屋里却传来常明兮的声音,她回头,正好凄辰拉开了门,常明兮穿着一身米白色的衣服从漆黑的屋里走出来。
嬷嬷看见他的时候,不禁有点呆了。
“走吧。”他说。
没有轿辇,也没有马车,路程虽远,嬷嬷和常明兮也只能一路步行过去。走了一路,常明兮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倒是那嬷嬷不停地回头打量一眼他,又一次回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常明兮的目光朝她射来,嬷嬷浑身一个激灵,赶紧转了回去继续走着。
边走着,一边心里在琢磨着什么,待快到浣衣渊门口的时候,嬷嬷放慢了步子,走在常明兮的身边,驼着身子道:“奴婢姓董,主子不介意的话唤奴婢董嬷嬷便是。”
常明兮的语调却不似他的眼神一般冷冰冰的,微微颔首,道:“董嬷嬷好。”
董嬷嬷笑笑,一路将他领着进了浣衣渊,因年后不久,门口的两个红灯笼居然都还没有拿下来,映得那门上的“浣衣渊”三个老旧的金漆大字也透着些红光。走进去之后,常明兮才发现这里面竟有不少宫女太监,只不过每个人都在埋头做着事,有挑水的,有洗衣的,自己走过的时候没一人抬头。
“这是您的住处,”走进间屋子,比常明兮想象中的好,虽简陋但是倒也敞亮,董嬷嬷道,“这浣衣渊大多是打发宫里的罪人的,您不论怎么说,都还是我们的主子,所以特别拨了这间屋子给您住。”
常明兮把收拾好的东西往桌上一放,从窗口透进来的光束里霎时腾起一阵灰来,他皱着眉别开脸,问道:“先帝的燕妃住得也是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