琰元的眉头一拧,喝了一声“驾”,骑到常明兮的身边。
“怎么了?”他问道。
常明兮摇了摇头,抿唇不语。
“说话。”琰元面色一沉,颇不高兴。
常明兮闭上眼,他没有想到药性这么快就发作了,上一次是浑身有如置身火堆,这一次却是像浑身浸入了冰水中一般寒冷刺骨,他刚启唇,牙关间便打着冷战,他只得强忍着:“……痼疾发作罢了。”
琰元探身去摸他的手,碰到后神色一凛:“这样冷?”
琰元的手温温热热的很是舒服,那一刻常明兮竟有些贪恋一般的不想叫他拿开,好在他一向是理智的人,自己先缩了手,道:“一会儿便好,不用管我,莫要耽搁了行军的速度。”
“可是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不管你?”琰元急道。
常明兮道:“我好得很。”
“胡闹!”
琰元喝一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道:“你先寻一处人家养病,待养好了再跟上军队也不迟。”
常明兮执拗道:“我说过了,我好得很!”
琰元看他说话间唇齿里冒着森森的寒气,便知道他身上的“病”不可小觑,又见他强忍着病痛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越发用力地捏住他的手腕,道:“走!出了峡谷便把你安顿下来。”
“放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常明兮用力挣脱琰元,随后马鞭在马臀上一打,喝一声“驾”,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后狂奔出去。马儿绕过军队,飞奔在峡谷的悬岩峭壁上,所有军人都惊疑地看着他们所谓的副将,这个穿着水貂绒斗篷、深负皇恩的先帝男宠,此时正紧紧抱着马儿的脖子,一路不知为何地狂奔向前。
琰元嘴里低低地骂了一句,随后也是一记狠鞭抽向马臀,握紧了缰绳向常明兮追去。
耳旁全是呼啸的风声,常明兮狠命埋着头,马儿的鬃毛拂在脸上,身子被颠得几乎要散架,而身上入骨的寒气却没有因为疾风被吹走分毫。他痛得几欲作呕,可又希望马儿就这样一路疾驰下去,最痛的那会儿,缰绳将他的手掌心勒出道道血痕,他压抑着声音哀嚎了一声,头上青筋毕露,冷汗涔涔。
就这么死了吧,活着也是痛苦,倒不如被马儿带去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黄沙暴风埋却残骨。
“常明兮,停下!”琰元在身后大声喊着。
常明兮闭眼双手将马的脖子环得更紧,就如同没有听到。
“双手拉紧马缰!停下!我不逼迫你就是了!”
常明兮的头发被风根根挟起,待出了灌风的峡谷口,风力渐渐小了下来,马儿越跑越快,身后的军队也越离越远。
琰元在他身后急急地追着。
老鹰飞过峡谷的顶端,盘旋不止。
“小心!”琰元忽然高喊一声。
前方是一条急流乱滩,溪水不深,但是水中怪石嶙峋,大多都露出一块锋利尖角于水面外。马儿猝不及防地踏上怪石,马蹄被尖利的石块刺入,又是一声长长的嘶鸣响彻深谷,前蹄高高扬起,常明兮的手没有抱住马儿的脖颈,身子倒栽,眼看就要从马儿的身上摔下。
猛然之间,手臂被一人紧紧抓住,常明兮睁眼,见琰元坐在马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就力揽住他的腰,把他整个人一带,抱至自己的身前。
马儿的前蹄这才落下来,瘸着一只脚,向后倒退了几步。
琰元的双臂牢牢地环着常明兮,常明兮的背倚着琰元的胸膛,他能感觉到琰元的胸口在大幅度地起伏着,不知道是因为方才的一番奔波,还是因为怒火,又或许二者都有。
浅滩的水撞击在怪石之上,汀泠作响,幽幽远远地飘荡着。
他在等着琰元发怒。
“怎么在打着哆嗦,”琰元贴他更紧了一些,温热源源不断地从后背传来,他轻声问道,“身上还难受么?”
常明兮微微错愕了一下,因为寒气逼人,他的身上还是止不住的颤抖着,可他却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愿意先养病?”
“你们不能丢下任何一个士兵,”听着他语气一如往常的温和,常明兮索性安下心来,倚在他的背后,用力汲取他身上的热度,叹气一般的道,“而我更不能掉队。”
琰元问道:“何苦这样要求自己?”
“因为我是皇上的男宠,已经有很多士兵对我的身份不满了,若是才行军十日便因故掉队,军心更是会涣散。”
因为我要杀仲仪,但却也不能罔顾苍生大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扶助你琰元,在军中立威得民心,这样一旦仲仪驾崩,你能很快继承大统,天下局势才能维持住。
常明兮在心中默默念道。
这才是他申请调去前线的最终目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还是四皇子党。
大军就要走出风口了,不少士兵都松了一口气,“前面有水!”有人喊道,便有不少人提壶来灌,现在还未走到西北大漠,那儿最是缺水,所以现在要提前备好了。
“今夜在这儿扎营,先歇上一晚。”琰元调转马头,对将士们说道。
一路急行,将士们早已是疲态尽露,好不容易临着个有水的地方,自然是该休息一晚了。
可一些士兵看着琰元拥着常明兮骑在马上,虽是两名穿着戎装的男儿,但是碍于常明兮的身份,也还是有不少人面有异色。
扎好营,琰元安置常明兮在军帐中躺下,又给他盖上了好几层厚被,可是那药性是自内而发的,无论多厚的被都抵御不了由身体深处渗出的寒意。
“军医呢?”琰元问道。
不一会儿掀帘进来的,是一个面容略显青嫩生涩的男子,他背着个药匣子进来,行礼道:“参见王爷,常副将。”
“你便是军医?”琰元颇为疑惑。
常明兮强撑着转过头来看他,忽而皱了眉:“我看你的长相,倒觉得像谁……”
男子垂目一笑:“小的是宫里秦太医的儿子,姓秦名珏,自小耳濡目染,跟随父亲学习医术,想要建功立业,无奈身手不行,只能随军行医。”
原来是秦太医的儿子,秦太医为自己诊治过多次,难怪眉目间有几分似曾相识,这么一看,还真是像。
“那你过来看看,副将的身子是怎么回事。”琰元放下了警惕心,问道。
秦珏依令而行,走到常明兮身边,跪着为他诊脉。
闭眼细细探了探,不到一刻,他的双眼突然间睁开,盯着常明兮看了许久,又望向琰元,又恐自己诊脉有误,再次手指搭上常明兮的手腕。
“王爷,副将,”秦珏倒退几步,惊道,“副将他……他是中毒啊!”
38、第三十八章 月引
常明兮自己心里清楚,一点惊讶的意思也没有露出来,他长出一口气,盖上被子背过身去,默默忍着身上的剧痛,轻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琰元看着他背过去的身影,也没有多说什么,起身带着秦珏出了营帐,走出了几步后,琰元站在泠泠的溪水边拉住秦珏问:“什么毒,可有办法解?”
秦珏也是一声短短的叹息:“如果我猜的没错,副将这应该是第二次了,这毒叫做‘红酥手’,原是襄丘的一门诡异功夫,将女子的双手从小浸在一种毒水之中,一点点加重毒性,等到女子长大,双手可由内力催动变得炙热如铁,沾到敌人的肌肤上立刻起一堆燎泡,毒性渗入肌理,最后全身化脓而死。后来有人将这种毒水提炼成毒药,毒性剧烈,十分可怕。”
“难道便没有法子可解了?”
秦珏沉吟一会儿,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法子,小的曾经阅读过古籍,一种名为龙骨碧露的大漠植物磨成粉后和水服用,可以解毒。只不过那龙骨碧露是襄丘独有的植物,但愿因西宛离襄丘近,能够在周边找到。”
琰元久久没有动静,他望了一眼遥远的西北边,行军尚还需要月余,大漠的边缘此刻是一点也看不着。
“你只管潜心研制解药,”琰元眉毛稍抬,道,“这个常明兮,只能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死在皇上的手下,要是死在行军途中,你我可都担不起这个罪责。”
琰元的语气很冷,听得秦珏的脚底也泛起一阵寒意,他慌忙点头称是,又用余光偷偷地打量不远处的那个营帐。
痛楚到了后半夜开始慢慢减轻,浑身的筋骨仿佛都被拆散过一遍似的,常明兮知道,药性已经要过去了,第二次毒性发作,竟也被他这么硬生生地熬了过来。
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睡去,再次睁眼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士兵们大多都已经整装待发了,常明兮披上厚衣刚走出来,便来了几个士兵收营帐。天空一片深海般的蓝,山谷里有鸟儿空灵的叫声,月亮薄薄一片透明色地挂在山头一角,呼吸之间,冰冷清新的空气一路窜进肺里,很是舒服。
琰元另牵了一匹马过来,把撂绳递给他,道:“好了便上路吧。”
常明兮接过撂绳,抚了抚那马的鬃毛,半垂着些头:“昨日,多谢了。”
琰元清浅一笑:“不必介怀。”
常明兮不再说话,脚蹬上马镫,翻身上马,起身的时候手臂还被琰元托了一把,被碰到的那块肌肤火一般烧着得烫。他闭了闭眼,定了下心神,随大军继续前行。
越往西北,青山绿水渐渐远去了,高大的树木变为了低矮的灌木,山势的起伏不再平缓,天气一日较一日地热起来,将士们身上散发着汗味,面上也布满风尘之色。将近两个月后,大军终于踏上了黄沙之地,这说明离西宛已经不远了,几乎所有将士们的心情都振奋了一下,但是紧接着的问题又来了,极目之处看不见一丝绿意,水源在哪里也不知道,若是在这茫茫大漠中迷失了方向,只有葬身于黄沙之下一个结果了。
“裴将军跟我说过,再往前走不远的地方叫南戈口,”琰元对常明兮道,另外几名参将和守备也在一旁听着,“风力很大,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