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这百年的怨气向谁诉说?
谁了解我独守枯树的孤独?谁懂我不想忘记的执念?谁晓我游荡百年的孤苦?
那曾是我幻想中的场景。
红烛,红衣。
我是郎,你是娘。
你把手放在我掌心,我给你一生,你点头默许。
可是结局令人悲伤。
鬼魂早就没法化作实形,好在这借来的躯壳能代替我牵你,好在这借来的躯壳能被你拥抱。
就算你看不见,就算你感受不到,也没关系,只要我在,就好。
我本想就再守你这一生,等到你这辈子到尽头,我就陪你一起投胎去,扔进轮回里,下辈子若是还能相遇,我就抓着你不放。
只是未曾想,变数即在眼前。一把刀刺进了那桃花妖的胸膛,鲜血染红了你的双手,我看见你眼中的悔恨,可是为时已晚,等你回去时,只剩了一地鲜血,被风吹干,凝固了,流不到你的脚边。
我第一次看见你悲伤的模样,让我心疼,可是我这鬼魂不能上前拥抱你,不能安慰你,想说的话语停滞在嘴边,最后只能闭了嘴,静悄悄地离开。
之后,你的生活彻底被打乱。
新仇旧恨,一齐爆发。
你被捕入狱,酷刑不停,母亲自杀,你心中明白已经是四面楚歌,乖乖放下了防备。
于是一夜血染。
我不要你就这么死去,劫下了你的鬼魂。
你神情悲伤,望着我的眼神里只有一个人,你说,你要找到他,找到他,说声对不起。
我已经不想再追究他与我分别在你心里占据了多少,只用力地点头,说,好。
于是,蜀道难行之处,我年年摆下重宴。
年年无人应。
终于,这一年,他来了。
只是几十年。
又是几十年。
他记忆中有你,心里却是个人类。
我看见你的悲伤,你流下的泪。可留给他时,只有一句重复着的“对不起”。
几十年,你的夙愿终于达成。
我本想携了你的手,说,我们去投胎吧。
却没想到自己早就埋下恶果。
我该想到的,他是树妖,怎么会那么便宜我,只给我无尽的力量而不给自己一点儿好处?
你可以一碗孟婆汤忘了一切,而我却只能游荡在蜀道,每晚听着旅人的哀愁叹息,白日找个暗处沉眠。
日夜想的都是你。
你说,转世后,我会来这儿找你。
我点头,我会一直在这儿等你。
只是一句承诺毕竟太轻,你转世后,凭什么记得这一句承诺,而我又有什么信物来寻你?
所以我只能细细观察着每一个来蜀道的人,细细看他的眉目,细细感受他的气息,生怕就这么错过你。
只是到现在未有一个人让我有熟悉感。
又要硬生生错过了么?
我嚼着这句话,残渣洒落在我白日破碎的梦里。
还是回忆来的好。
只是你我还是人的时候的回忆。
它是供养我的最后甜味。
那时父亲病重去世,怕传染,父亲连尸首都没有保全,一把火,父亲只剩了骨灰,我把骨灰埋在树下,然后背上药箱给邻里治病。
那日我刚从一家人家出来,回去的路上遇见了你。
你躺在路边,奄奄一息。
年纪不大的你,病却是很严重。
我摸了你的脉,见还有救,就背了你回了家。
你身子骨真弱,本能半个月就能好的病硬是拖了两个月。你一直话少,两个月来对我说的也只有不尽的“谢谢”。
我笑道:“除了这句你就没别的可说了么?”
本想跟你开个玩笑,哪知你当了真,低下头,脸涨得通红,许久才说道:“我没有东西可以谢你了,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仍记得你说“一个人”的时候语气中的悲凉,我顿时怔住,许久才“哈哈”干笑两声,说道:“我也是一个人呀!要不你就在这儿住下,这样有我相伴,你我谁都不是一个人了!”
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呆滞,忽的就漫上了水汽,在眼角凝成一滴泪珠,滚烫地滴在了我的手心。我一惊,赶忙上前抱住你,说道:“别哭啊别哭……”
我只记得你在我耳边说着几个字:“抱紧我抱紧我……”
之后我才知道,那是你父亲被害死后第一次哭。
我看着你瘦削的身形,不禁想道,这小小的身体里究竟装了多少的悲伤。
一个人的生活就此结束,我靠父亲教的治病法子给邻里治治小病,家中庭院里栽了草药,靠着卖草药换取银两。
我才知道你原来是官宦之子,从小饱读诗书,我惊奇道:“那你是不是识字啊?”
你笑了:“读了那么多书,哪能不识字的?”
说完我就把家里存着的书都找了出来,父亲是郎中却也博学,在我幼时也曾教过我识字,只是那时我贪玩,都忘了。
我听着你把书中的字一个个念给我听,曾经父亲教我识字的场面涌上心头,我没能控制住情绪,泪水决堤前,我说道:“你自己慢慢看着,我去烧晚饭了!”
说完我就跑了。其实哪是去烧晚饭,我又想起父亲,在埋了父亲骨灰的树下哭泣。
不知哭了多久,我只听得头顶的声音:“我的晚饭呢?”
你帮着我打理药圃,还教我识字。
家中的书大多是药书,你看了书,懂得的比我还多。一次为该给一个大爷抓什么药而争吵,我说父亲教我这么抓的,你说书里说应该那么抓,大爷看着我们争吵的样子,笑道:“这兄弟俩感情真好。”
到了晚上,你还气着,我特地买了哄你的桂花糕都没起作用。
你躲在屋里不肯吃饭,我喊了很久都没理我。房门关得紧紧地,我就待在门口等着,那时还是初春,夜晚冷风不停,过了很久才见你把门打开,气呼呼地把我拉进去,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桂花糕,吃了一嘴渣子,你说,你是笨蛋么,大半夜的在外冻着,你以为家里的草药是给你的啊?
你说着这话的时候,小鼻子小眼睛配合得真好,那表情,我到现在都没忘记。
可我还是不争气地打了个喷嚏,你一把拉过我的手,揣在怀里捂着,继续骂着,真是个白痴!那一夜,你的碎碎念就没停过,那也是唯一的一个夜晚,我睡在了你的怀里,那晚我才知道,原来这小小的身子也很温暖。
我和你一起住了十几年,十几年过去,你我都不是稚气未脱的少年,你仪表堂堂,引得不少姑娘芳心暗许,我也知道这些姑娘没事就来药铺抓各种补药的意图,明明说着自己想要什么药,目光却移到了你的身上,此时你给一个小姑娘抓药,脸上笑意满满。
我按捺了心中的不快,傍晚时早早关了门。
你瞪大了眼睛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
我拉着你的手,来到庭院里的树下,你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盯着你的脸,明明一肚子话却找不到头绪,你盯着我的脸愈加不快,我结结巴巴道:“隔壁王妈是不是给你说了亲事?”
你的脸色终于回转了些,道,“是啊。”
我一急,赶紧问道:“你答应了吗?”
你看着我说,“那姑娘要聘礼,你说我有么?”
我没弄清你说的,试探地问道:“你……答应没啊?”
你冷了脸,说道:“你拿一百两银子给我我就答应了。”
我还是没懂,愣愣道:“我没那么多钱……”
你“扑哧”一下笑了:“没答应啦!”
你不知道,你仅仅用几个字就把我悬着几天的心落了下来。
那晚你蜷缩在我的怀里,睡得安稳。
一次我和你喝醉了酒,我问你道,我们会在一起多久。
你说,到我死,或到你死。
我想,我怎么会让你比我先死。
你我都要活好久,把这一辈子好好活过。
我想把回忆就此折断,只留前半部分的甜蜜,没有邻里的闲言闲语,没有我承诺的重宴,没有你葬身异乡的悲凉,没有我独守枯树的孤独,没有那只桃花妖,没有那只鬼……
虽然这样折断后,剩下的回忆很短。
但足够我在蜀道上要度过的几千年细细回味。
回忆之所以伤人,是因为它展现给你的方式不同,过往是按照时间顺序来的,而回忆会把所有过往放在一起,打乱,温暖的会自动归类,不愉快的会自动屏蔽。
可为什么越是温暖,心里就越是冰凉?
温暖到最后只剩唏嘘。
流水岁月静美时年
第三十八章 (结局)
望重宴执意留在蜀道,蜀道艰险,鬼怪四生,望重宴没了那蚀的力量也只不过是只孤魂,纪莫崖不禁为他担心,莫与肩见他一直看着望重宴怒气一冲,大喊:“我也受了伤啊!”
纪莫崖一惊,连忙把莫与肩翻过来翻过去,嘴里念着:“哪儿呢?哪儿呢?”
莫与肩呵呵地笑起来,纪莫崖却觉得肩膀一痛,细细一看已经青紫,他朝莫与肩一撅嘴,道:“是我受伤了才对!”
莫与肩仔细地看了看他的伤,心疼道:“刚才怎么那么不小心,要是伤着骨头了怎么办?”
纪莫崖本想开个玩笑,见莫与肩当真了,连忙说到:“不会啦,我又不是没受过伤,这么点儿大的伤,涂点药就行了。”纪莫崖被莫与肩拉着手臂觉得很不自在,急着要抽出来,莫与肩一瞪眼:“让我看看!”
纪莫崖一愣,蔫了。
望重宴转头看着这两人。
一个是妖,一个是人,明明隔着好远的距离,却最终能相伴,心里不禁唏嘘,百年前,他和疏若锦都是凡人,却不能相守一生,这对错该追究谁呢?
纪莫崖和莫与肩也没有再留在蜀道的理由,望重宴坚持不离开,纪莫崖也没有办法,劝说了许久,望重宴也只是低着头不应答,倒是莫与肩等得急了,大喊一声:“你还走不走了?”
纪莫崖没办法了,只好道一声:“保重。”然后追上莫与肩。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