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绍民兄!」
「欸,不如你自己出来吧?」
「绍民兄,你明知道我──」不晓得是踢到什么东西,男子发出疼痛的惊呼。
「你做得很好哦,世子。」冯素贞温柔地说:「你看,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站起来了吗?那可是我过去,要花上三个月才能办到的事呢…好好努力,我先走一步了。」
「…绍民兄!」慌乱与怒气,还有一丝应该得到所有人迁就的任性。冯素贞却充耳未闻,只是踏着闲适的步伐离开门外。
回到客栈后,见到天香趴在桌上写字的模样,她不禁笑道:「你写字比十岁孩童的姿势更不良,这样腰杆会受伤的。」
天香闻言伸了个懒腰,好奇地看着她。「棠毅那小子如何了?」
「不知道。」冯素贞脱下外袍,挂在一旁的架子上。「你在写什么?」
「写日记啊。」从天香离开冯素贞,前去采药的旅途开始,她就有写下特殊事件的习惯。当然以她的性子是不可能每天书写的,但偶尔心有所感时就会拿起笔写点什么。「以后我要是忘记了,再看这些日记,那定能全都想起来!」
「忘记什么?」冯素贞心口震了一下,莫名觉得烦躁不安。
「人老了一定会忘东忘西嘛。」没有察觉对方的异状,天香拉开纸卷,满意地念着:「「昨天冯素贞问我会不会吃醋,我觉得她那样好可爱」──」
冯素贞笑了,一扫心头刹时的隐忧。
「──「见着小皇妹和她的小小公主,吓了一大跳!」」
听到这里,笑容黯淡了些,冯素贞坐在靠窗的长椅,双腿难得地也摆在椅子上头,因为这似乎就是这种椅子该有的坐姿。一袭柔软合身的儒衫,午后余阳撒在她修长的身子上,像把名匠铸成的剑,笔挺亮丽,光洁慑人。
「公主,今晚我们在房内用餐吧?」冯素贞品茗清茶,似笑非笑地望着天香。「我还在等你穿上那件樱色罗衫呢。」
或许是那眼神太具有暗示性,天香微微地红起脸。「你还有这心思?我以为你早被棠毅小子的事情惹得心烦意乱了。」
「我想了很多。」她阖起眼,懒洋洋地喝着茶。「今晚,我要奉行你的主义,及时行乐。」
「你跟棠毅小子发生什么事吗?」
冯素贞微笑地摇头,双目仍是假寐似地阖着。见那几乎像正要入眠的安祥神情,使天香想起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白色幼犬。她没有再开口,只是继续写着日志,共享两人无声也舒坦的相处。
等到天香告一段落时,冯素贞仍是身着男装地躺在长椅上。这次可以确定她真的是睡着了,规律起伏的胸口和平顺的呼吸声,让天香也觉得昏昏欲睡。她走近冯素贞的身边,坐在尚留有一人空位的椅旁,认真地凝望那在熟睡时显得特别纯净的面容。
天香抚着冯素贞垂下些许的浏海,想起多年前小皇妹曾说过的话。
「你们夫妻俩这么爱舞刀弄剑的,将来有孩子还得了?」
这个人的孩子,不晓得会是什么模样?她感慨地轻笑一声,五感灵敏的冯素贞便醒来了,她清澈的眼底还带着初醒时的迷糊,天香于是低□子,轻吻了她的额头。
「…没事,你再睡会儿。」
冯素贞微笑以应,干净无邪的容姿,令人联想不起任何城府极深之类的形容词。她摊开一只臂膀,一手拉过天香的手腕。「跟我一起睡吧,这椅子躺起来好舒服。」
「你不是说睡椅子会腰酸背痛?」
「老人家才那样。」冯素贞又笑,今天她笑得很多,笑得很媚,却又十分纯真脆弱。天香时常为她截然不同的姿态感到诧异,这次当然也一样。
窝进温暖的怀里,天香枕在椅背上,脸庞与鼻尖埋着冯素贞的衣料。或许是很煞风景的事情,但她还是想起了,不晓得当这个人抱着自己的婴孩时,是否也会是如此姿势?无论如何,那一定都是、此生永无法得愿的遗憾。
听着几乎与自己相同韵律的心跳声,她也跟着冯素贞入睡了。
晚上,当芷彤与棠毅来客栈时,天香身穿独特的粉樱服饰自然迎来小皇妹的赞叹,而棠毅,兴奋地询问绍民兄人在何处。天香当然不能说,你的绍民兄被逼着穿上异族女性稍露肩膀与手臂的衣着,现下正因为你们的到来而躲在沐浴间内动弹不得呢。
总之,虽然很无礼,但还是想办法快把这两个客人赶走吧。天香扬起神似冯素贞思索计谋时的浅笑,热络地开始招呼他们。
***
客栈床上,天香压住肚子满脸痛苦,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狗狗,发出弱小的低低呜鸣。坐在床边的冯素贞只是微皱起眉,光从外表看来,还真是没心没肺地使人气绝。当然,凭她那张冷淡的貌美容颜,吐露出的语句也不会是温柔的情话绵绵。
事实上,天香多想直接叫她闭嘴了,肚子涨得要死耳朵还要因为被训话而痛得要命,是女人说什么也忍耐不下这种折磨。讨厌鬼冯大妈。「你别再念东念西了,是想让我肚子更痛吗?」
冯素贞环起手臂,一副转换姿态后打算再接再厉骂下去的样子。「自业自得。我已警告过你,不要叫那么多菜、不要一口气吃那么多,你看你现在,满意了吧?」
「是,我是满意了,至少我吃遍岩县的异族美食。哪像你,每次都只吃那么一点点…你是怕吃太撑了会长胖,还是怕胖了会被我吃掉啊?」天香的脸埋在枕头里,大耍无赖。这一直是她的绝活,也一直是她对付冯素贞的训话最有效的武器。
「我吃多少跟你吃多少没有关系。」
「当然有啊!」天香理直气壮地道:「要不是你总吃那么少,我需要一个人吃完全部吗?」
「下次别叫那么多便好。」
「可机会难得,我每道菜都想尝尝啊!」越说越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天香的气势也更烈了。「都是因为你吃太少啦,要是跟男人去吃,那些份量算什么?我也不用为了怕浪费食物才猛吃硬撑。」
冯素贞的脸色清晰地沉下来了,比戴上面具还要神速。原本就严厉的表情,在天香话语落毕后更令人望而生惧,彷佛凝结千万年却还是注定得爆发的休火山,连眼神都阴沈地透露出火炎炼成的光。
「──你下次便跟男人去吃吧。」
把药瓶放在桌上,冯素贞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天香支起身子时,只看到那道淡白中透着沈淀乳色的儒装背影,阳光反射下显得格外清冷孤寂。房门因某人离去而掩盖的声响,如伐木般嘎嘎地摩擦着被留下之人的耳力。
「怎么真生气啦…」
懊恼地坐在床上,天香注视着那孤孤单单的药瓶,想起之前求了许久却被冯素贞以一句「我不该再纵容你胡来了,这次就记取教训,等疼痛自然好」为由、坚定地给拒绝的事。她抱住肿胀的肚子,无力地又趴回床上。
真是的,明知道她这人说话就是口没遮拦,都相处这么多年了,还当什么真呢?天香显得有些委屈地碎碎念着。况且,她说的也没错,跟男人去吃的话就可以把吃不下的份都丢给他们解决了,谁叫冯素贞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吃很少的女人?天香大大地叹口气。又不是月事来潮的日子,脾气还差成那样,真不正常。
「…最是难解女人心。」
***
港沪边,迎着辽阔大海的露天酒馆,坐着一对斯文俊秀的青年。其中的白衣书生,面貌清朗秀雅,五官比女子更加精致。这样一名男生女相的男子,本该带着弱不禁风的脂粉味,但他挺直的坐姿、内敛稳重的神态,以及那超脱男女的洁净气质,却使他年轻的外表显得威严凛凛,人们总因自惭形秽而难以亲近。
书生对面坐着一名同样仪态不凡的贵公子,只可惜他举杯时的迟疑动作、涣散的双眼焦聚,都诉说出其身患残疾的事实。
「绍民兄,你可是心有所虑?」
「不…世子何出此言?」
「今日的你较为沉默。」认识多年的世子爷关心地问:「若绍民兄心有挂碍,棠毅虽不才,但愿能为你一解烦绪。」
「世子多心了。」冯素贞放下酒杯,略咸的海风无间断地吹抚,衣袂飘飘,英姿飒然。「欸,令千金今日如何?听小公主说,前夜受了些风寒…?」
「是的,我们毕竟都是南方人,岩县的气候风大雨大,实在不适合她。」棠毅扬起忧虑的笑,那是为人父母才懂得的甜蜜烦恼。
冯素贞望着那张早已摆脱稚气的男子脸庞,右手不自觉地握紧酒杯。
「昨夜抱她入睡时,还被咳嗽的她咬了一口呢。」
「看来皇室千金都有这个习惯。」冯素贞想起天香,于是自然地笑着,没有理由。「我身上的咬痕也从没少过。」
棠毅微红着脸道:「绍民兄说笑了,我们两人的咬痕可是代表不同的含意啊。」
自己也没料到会说出这等狂妄之语,冯素贞尴尬地笑了笑,举杯敬酒。「是我失礼了。」
他们闲谈了最近几年发生的事,朝廷的浮沉、天下的变化、许许多多的分分合合。对失去视力的年轻男子而言,他的一生显然还十分漫长,但对冯素贞来说,她才正要踏上这名为一生的路途──就从那日、闯入皇宫带走天香开始。
「绍民兄,我能向你请求一件事吗?」
「世子请说。」
「你能…」棠毅的声音突然变小,断断续续地道:「我能、握你的手吗?」
一阵突然的寂静蔓延。冯素贞眨了几次眼睛,不晓得该作何反应,棠毅紧张地解释:「我没有、我没有什么不当的企图!我只是…绍民兄、我只是…」
冯素贞凝望着他胀红的脸,末了,发出无人听闻的叹息。她伸出手,主动握住他的掌心。这不是第一次与男子有肌肤之亲,早在许多年前,便已经从李兆廷那儿得知男女触感的不同。
这是相当神奇的现象。自己明明是习武之人,打小武刀弄剑甚至接受劈柴打拳的练习,皆没有在手心留下特别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