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钧道:“倘若您想要掩饰,或许我就看不出来了。”
张延旭淡淡道:“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既然想要问道宫要求补贴,为什么在树林中一直装傻充愣呢?”
程钧失笑道:“这个从何说起?好容易遇到您这样的前辈,我抖机灵还来不及,哪里会装傻呢?”
张延旭道:“在树林中,我几次探问本地的鹤羽观,你既然知道我是道宫中人,怎么会连一句邀请我进观中坐坐的话都没有?还要等我明确表示乃至明示,你才不情不愿的让我进观。倘若你是个年轻识浅不懂事的,那也就算了。可是你明明老成的很,又有求于道宫,居然不但不主动相邀,还在外面推三阻四,这其中未免有些不对吧。是不是鹤羽观不方便让我这个道宫道士进啊?”说着,目光灼灼,盯着程钧。
程钧目光微侧,不与他相交,张延旭道:“还不肯说么,非要等我替你说出来?你们老观主哪里去了?”
程钧脸色终于松动了,目光垂下道:“老观主……出外云游……”一句话说的也没有什么底气。
张延旭道:“我真想替你师父教训教训你。好了,我来告诉你——一般称呼观主的时候,前面不会带什么词,观主就是观主。何况鸣升道长年未满六十,对于修士来说,根本不算年老。为什么称呼老观主?除非下面还有新观主。”
话音未落,程钧突然身子一矮,就这么直挺挺的跪倒,道:“请前辈高抬贵手。”
这个动作幅度并不小,他动作又快,全然无视颈中的白刃,张延旭手中长剑一侧,将剑锋转过,并没有伤着他,只是冷冷的看着他,道:“你叫我怎样高抬贵手?就像你刚才所说的,给你两年时间么?等着你们小观主长大,足够接掌鹤羽观,避开道宫的掌控?道门之中既然有规条在,那是用来遵守,而不是用来糟蹋的。”
程钧道:“一年时间,只要一年时间就可以了。”
张延旭默然不语,月光照在他脸上,带出半面阴影,显得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道:“把你观中的道谱,道志拿来给我看吧。”
程钧犹豫了一下,道:“无论是抽取道谱还是道志,都要道门的手令。否则就是道门的真人,恐怕也……”
张延旭手指轻轻一弹,一道金光出现在手掌当中,道:“你自己看。”
程钧抬起头,只见那是一枚不过手指长短的小令牌,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通体金光闪烁,氤氲难明,好像整个令牌都是由一道金光化就的,定了定神,才道:“这难道是……上人金霄令么?”
张延旭淡淡道:“我就说你见识不错,果然不比寻常。寻常道士就是知道金霄令三个字,也不会知道上人金霄令的。怎么样,能看你观中的道谱么?”
程钧终于释然道:“既然是上人驾到,在下不敢违逆。上人请。”
这一番做作,看来是有效果的。
回到鹤羽观,程钧先找到景枢。景枢见到程钧和张延旭独自出去了,心中难免惴惴不安,等到见两人回来,一切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程钧请景枢开观主室的档案柜,任张延旭观看。将景枢留在观主室里,自己却退了出来,等在院子里。
倘若这一关能过,自己的这番做作,就有八分成功了。
程钧本人虽不说算无遗策,但步步为营还是说得上的,世上没有十分把握的事,但是若是一件事成功的概率少于八成,他是不会做的。
只有这一次例外。
这一次当张延旭出现的时候,程钧脑海中电光火石的闪过的计划,一开始连五分把握都不到。时间太过仓促,就算是程钧,也不可能思虑的周详。
若在平时,他宁可求稳,因为对于一个重生而来的人来说,机会实在太多,就是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很容易。因此他不会随意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动手。
奈何,这次送到他面前的机会,实在太好,好到一旦成功,他所有的计划都可以缩短数年,而效果可以翻上数倍。好到让他以为是上天送这个人来到他面前助他成事,好到——令他难以拒绝。
诱惑太大,使他在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五分又如何,规划好了,就能变成十分。这一切,都需要他一步步营造,丝毫疏忽不得。
等到成功地把张延旭不着痕迹的来到鹤羽观,这个计划就已经五分了。
等到张延旭在鹤塘边上,说出来那三个阵法的时候,这个计划就已经六分了。
等到他将程钧单独带出来谈话,这个计划就已经七分了。
等到程钧看到那枚金灿灿的上人金霄令的时候,程钧知道,这个计划已经八分了。
之后的之后……
门一开,张延旭慢慢走出来,脸上神色看不出什么,只是转头对程钧道:“你跟我过来。”景枢跟在后面,看到程钧,要说什么,程钧却微微摇了摇头,景枢只好点点头,保持了沉默。
程钧按了一下景枢的肩膀,跟着张延旭,走了过去。
张延旭来到后面的灵药园中,看着园中灵药,道:“能将一座小小的药园打理成如此的样子,你的阵法已经到了几品了?”
程钧微微出神,道:“我也不知道。”
张延旭转回头,带着几分笑容,道:“怎么,这都不知道?”
程钧道:“我钻研阵法,只有阵图,却没什么实践,只有您看见的这几种阵法是真正摆出来的。但是若有更多更好的材料在,再高等的阵法我也能炼。”一句话说的掷地有声,显示出了绝大的自信。
张延旭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道:“哦,到底是少年人,真有志气。”笑容一收,道:“我只是想问,你如此的本领,如此的资质,为什么宁愿看守道观等着那孩子成年,而不是自己做个名正言顺的观主?”
九分了!
程钧笑了笑,道:“因为老观主是这么安排的啊。”
张延旭不料他答得如此简单,双目如电,盯着他的眼睛,却是看不出任何杂色,轻轻吁了一口气,道:“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程钧道:“我想老观主安排的是最好的。鹤羽观虽好,我有点呆烦了。”最后一句话时,带着几分少年特有的率性和骄傲,纯然无瑕。
张延旭看了他一会儿,哈哈大笑,道:“是我小瞧你了。一个小小的道观观主,又值什么,值得你这样的少年费心去抢?”笑完,又沉下脸来,道:“不过,你这个愿望只怕很难实现。”
程钧道:“为什么?”
张延旭道:“因为你现在还是待罪之身啊。”
程钧脸色一变,想要说什么,张延旭慢悠悠的道:“忘了么?你私自隐瞒下老观主去世的消息,扰乱道门的程序,将道门的子孙观视为自家私留之地,如此种种,都是犯上之罪。重则极刑处死,就是最轻也要被开革道门的身份。”
程钧目光下垂,看着他:道:“您……”
张延旭淡笑道:“我是道宫宫主座下的上人,难道我会徇私枉法吗?”盯着程钧终于落下汗珠的狼狈模样,他心中竟有些快意——这孩子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样子有时候还是很碍眼的,“除非你能将功折罪。”
十分!
一零五 落子无悔
这样就可以了。程钧心底这么对自己说,面上却露出几分惊异,也混杂着一份如释重负,道:“前辈若有驱策,晚辈自然赴汤蹈火,无不从命。”
张延旭对程钧的机灵很满意,道:“很好。你过来吧。”一路慢慢走回,道:“你给我准备一间清净的静室,我要在你观中小住几日。记住了,我这几日时间谁都不见,只见你一个,外面的人也不许知道我的消息,除你之外旁人来了,我是只当做捣乱的。”
程钧道:“我们少观主……”
张延旭道:“我看你对这个少观主倒是很看重,虽然平时对他如同子侄,但在许多事情上还要让他一筹,譬如座位也要让他坐在上座。这番鞠躬尽瘁倒也令人感动。不过你别想错了,”说着露出一丝冷笑,“若非我独自行动,出门在外不能太过讲究,以我的身份,别说他是少观主,就是你们老观主来了也不够资格见我。鹤羽观的前途在你身上,倘若你这一次能戴罪立功,鹤羽观就有这个少观主。倘若你不能令我满意,这里就没有什么少观主了。这其中的因果先后,你想想清楚吧。”
程钧低下头道:“好。”
回到鹤羽观,已经半夜时分。程钧并没有叫旁人起来,连冲和也没通知,自己安排张延旭的住处,将最后面一座新盖的院子让给张延旭,那院子旁边就是一个小小花园,因为阵法的缘故,虽在寒冬,却也花草繁茂,屋子里打扫的一尘不染,特意除了地上的竹席和一张条案之外,不添任何摆设。
张延旭看了一看,道:“不错,这地方轻省得很。我先睡一觉。”说着走了进去,道:“三更时分,你来我这里一趟。”
程钧见他关了门,自己也转回屋,露出一丝冷笑,道:“这孙子真难伺候。”
不管怎么样,一切按计划进行。之后的事情也就简单了。为了程钧的目的,张延旭就是再难伺候,也要让他舒舒服服的过上几日。
张延旭这个人,是程钧除了“骨魔空忍”之外,第二个见到的前世的“大人物”。
虽然说张延旭,也就是后来的张清麓在修道界革新方面,没有骨魔那般影响重大,但他在修道界历史进程中也有重要的一笔,名声烜赫一时。
他一生有两件重要的事情,每一件都将历史的车轮往前推了一格。可以说,道门的第一次大乱,就是由这位老先生一手制造的。而程钧想要的,就是搭上马上就要来的第一件大事的顺风车。
不过比起空忍这个现在还名不见经传的小和尚来说,张延旭别看打扮的不算出奇,但现在就已经是一方人物了,而且马上就会登上更大的舞台。程钧现在即使混入了道门之中,身份和他也判若云泥,在程钧原本的计划中,他是很难与这个人有什么直接的纠葛的,所求的不过是在外围混入,逐步深入以达到最后能分一杯羹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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