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师使劲摇头。四毛子只是劝。“烫一记烫一记,相亲也便当。”
阿健本来不说话的,这时候看一眼姚老师,脸是更红了,眼也正瞄着他,神色里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就阴阳怪气地回一句说:“看不出来还要花钱烫啥西?”
四毛子傻了,张着嘴问大春。“老板,你听听你伙计说什么,生意也勿要做了!”
大春看一眼阿健,白下四毛子说:“你少欺负人家姚老师。他这个头蛮好的。”
阿健不再搭腔,开始专心工作。
姚老师想起以前的理发师,都喜欢一边剪一边寒暄,搞得他每次剪个头发都很紧张。阿健就没有这毛病。他闲下来很爱开玩笑,但是剪头时总是很沉默。
“咔嚓”、“咔嚓”。碎头发软而扎,蹭过脸际。
阿健剪头发的动作跟洗头时不一样,轻盈流畅,带着节奏韵律,慢是慢一点,但姚老师一点不觉气闷。再长点也不闷,他自己就是个大闷人。
“差不多了。”
阿健说着,停了剪刀,两手抓住姚老师两鬓的发脚比在耳际,看是否一样长短。
满意了之后给他摘了围裙,拿毛刷轻轻扫着他脖颈耳朵。偶尔吹两下。
温热的空气钻进衣领,爬上皮肤,带出细细粒的毛孔。
然后阿健又绕到他前面,弯了腰盯着他脸看。
姚老师有些呆。如果是看正面效果,镜子里就很清楚啊。这是干什么?
还没想明白,阿健的脸却靠得更近了。他的刘海长,每次剪发嫌碍事,会从身上掏出一个发卡来夹住,露出明净饱满的额头。
姚老师记得小时候听老人说过,长这样额头的人很聪明,念书念好了是要当状元的。
阿健的脸几乎贴上来了,怎么办?姚老师气也不敢喘一下,然后他停住了。
两个手扶住姚老师的脑袋,嘴巴凑过来。“呼”的一下,姚老师觉得睫毛痒死了,心里也痒死了。
“碎头发。”阿健说完,直起身又站回他身后。
姚老师偷偷吐口长气,阿健的下巴差不多抵在他头顶。
“好了。”
镜子里的姚老师看上去比来时年轻了。清爽又不夸张的发型衬得他五官舒雅,要是脸不那么红的话,效果会更好。果然还是阿健的手艺最适合他。只有他剪的头可以让自己很普通的样子也显得不寻常起来。
“姚老师还是这个头好看,交关文气,一看就是读书人。”
隔壁的李婶忍不住夸奖。
“是阿健剪得好。”姚老师说着看了眼阿健,后者正好俯身去收拾工具。
“这倒是,我家老头子那一脑门钢毛,也只有阿健收拾的了。”李嫂说着皱起眉头,“阿健啊,那你去了日本我们就发愁啦,以后找谁剪头发去?”
姚老师听得心口猛一跳。
“李阿嫂,阿健去日本学好手艺,回来不一样给你做头发!”四毛子又来插嘴。
“那哪能一样啦,阿健学回来么肯定要自己做老板的,那店也肯定老高级的,我怎么会去?”
“叫阿健给你打折啊,老街坊了,是不是啊,阿健?”
阿健在那里笑。“好么,你带李阿嫂来,我买一送一。你全价,李阿嫂免单。”
一店人都笑的时候,有个人的声音插进去,格格不入的,还带着些颤抖:“阿健,你要走了么?”
大家都看着问话的姚老师,刚才还发红的脸这会白得有些吓人。
大春瞟一眼头顶的灯,要不换只瓦数低点的?
阿健抿了抿嘴唇。“也没有那么快。”
姚老师不再说话,又坐了一阵,站起掏出钱包,数出二十块钱付账,然后就走了。
这过程他一直没有抬头。
出了门口几步,背后有人叫住他。“姚老师。”
这声音真熟悉,姚老师想装作没听见,可是脚还是停下了。
“姚老师。”那人又喊了一声,这一下比刚才更富磁性,也更具侵略性。
姚老师忍不住转过身。
阿健漂亮的眼睛看着他,面上没有平常的笑。往前跨了一步。
又一步,姚老师觉得心好像要被他踩出来了。
“姚老师,你的包忘记了。”阿健抬手把包递过去。
姚老师一时错愕,有几分狼狈地接过,低头含糊地说声谢谢。然后站在那里,也不说走,也不吱声,手紧紧攒着包带子,半天,才终于霍的抬头问:“阿健,你,你真的要走了么?”
阿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也没那么快,过了年再说。”
想了想又嘱咐一句:“姚老师,晚上回去判卷子不要太夜了。”刚才看到公文包里厚厚一叠答题卷,涨得拉链也拉不上。不过这句话大概白说了。因为那个人突然转身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根本来不及听他说什么。
阿健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下次吧,下次再跟他说。他并没想过下次迟迟不曾到来。
接下去三个多月,姚老师一直没有出现。
姚老师脑子可以假装忘了时间,但他的头发诚实地生长。长到所有碰到他的人说完正题都会善意地提醒或暗示他该剪头了。
姚老师没办法,就试着找了别人。还不是一般的小店,是中山路上的高级发廊。
里面的装潢看的人目眩,连洗发水都闪闪发光。姚老师咬咬牙,花了比平时多十倍的钱,剪完了照镜子,却只看到一张眉目寡淡的脸。
果然不是贵的就一定好。不是自己死心眼,阿健就是不一样的。
姚老师于是死心了。接下来就是忙得要死的期末考。
他没时间想事情,更没时间收拾头发,等考试告一段落时,放假前姚老师被化学组的组长,他的师兄肖前拉住,很严肃地说:“姚霁,你有空收拾下头发,这脸色——看着人都没什么精神。”
姚老师点点头,丧气地认识到,一个人的发型真的很重要。
一个合心意的发型师真的很重要。
阿健,真的很重要。
他照着镜子,摸自己脑袋上的乱毛。终于理解文科生爱说的比喻,三千烦恼
3、故事003 。。。
丝。
头发啊头发,你也想他了么?
过年前家里来电话,问他回不回去。
姚老师说票不好买,很快又要补课,就不回去了。
他看着斯文,其实是个北方人,在这里上的师大,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S中,一晃眼已经快5年了。
除夕夜姚老师一个人在马路上瞎转悠。经过的每一个商场橱窗都提醒他,难道你要顶着这么一头乱毛过年么?不管怎么样也得找个地方处理下吧。
可是除夕夜的这个点,再热闹的发廊也关了。开年再来过。
姚老师走了很久,才终于看到有一家理发店门口的红白蓝旋转灯还亮着。
灯旁边矮凳上蹲着一个人,手里的烟头一闪一闪的红,像记忆深处这个城市早已禁放的烟花。
不知不觉地就又走到这里了。姚老师停下脚步,有些所措地看着那个人。
刘海剪短了,鲜明的五官露出来。穿着薄棉夹克和仔裤,蹲着看有些痞相,下来站直后整个人去了流气,很是精神。
姚老师张着嘴,等人走进了,才记起问:“你怎么还没走?”
“在等你啊。”那人平静地说着,很随意自然地牵起他的手走进店里。
“等我干什么?”姚老师不由自主地跟上。
他的手比记忆中凉很多,天那么冷,在外面蹲了多久?
“你想顶着这么个头过年啊?”那人瞥一眼他的头发,摆出嘲笑的表情。
两人脱了外衣,照例先开始洗头。
“温度可以么?”
热水冲出来冒着白汽,姚老师眼前有些氤氲。
“嗯。”
“力度可以么?”
手还是凉,摸在头皮上却不觉难受,反有种久违的缠绵。
洗完头擦半干,剪发。
“还是老样子么?”
“嗯。”
还是老样子,除了店里没有第三个人。然而这种安静并没有让姚老师觉得尴尬。
“咔嚓”“咔嚓”,剪刀开合的声音也带着淡淡的平安喜乐。
阿健仔细比较着两边的鬓发,对镜子里的姚老师说:“好了。”
姚老师也看着镜子里的姚老师。不过是剪个头,怎么就好像被人从里面点亮了一样。
阿健翻起姚老师的后衣领,吹着里头的碎发。
这一次他没有用刷子,只把衣领拉得更低,露出整条白皙的脖颈。
“呼——”温热的气息喷到脑后。姚老师觉得阿健这口气比往日要长。
“姚老师,”脖子后面吹气的人突然说话了,姚老师几乎感觉到他的上下唇触到了皮肤。
靠得太近了。姚老师不由挺起背。
“姚老师,其实你住得挺远的吧。”阿健没有挪开嘴,反而又轻轻送了口气。
姚老师的背脊僵了。
“姚老师,”阿健还是那个姿势说,“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你教过我的。”
姚老师的背脊硬了。
“不过你学生那么多,我又是个插班生,成绩也不怎么样,你可能不记得了。”
阿健说完,终于站直了身子。
姚老师还是一动不动,沉默。
他教书到现在,的确有过数不清的学生,也的确有很多记不得。姚老师是教化学的,那一年又不是班主任,一个插班生,每天上课大半时间就是趴在课桌上睡觉,这样的一个人,不记得当然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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