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受就喝酒?越喝不是越难受麽?”那个人既无奈又责备地说,依然跪坐在他的脚边,同过去一般仰视著他。容沛本来有一肚子可以嘲弄这人的稿子,现在突然连一句都记不起了,他不去看向自己臣服的人,抓在膝盖上的手指使劲过头,掰都掰不开。这段日子他曾也怀了两分不可一世在幻想,幻想这个人回来後,自己要给他什麽样色瞧瞧,是要如何来羞辱他。现在这人真出现了,他竟然开不了口。他的手指又紧了紧,纷乱的念头在脑海里打转,他为什麽开不了口?让这个人难过是他最得心应手的小把戏了,怎麽今个儿要犹豫了?犹豫就意味著心软,也就意味著他要输了,不,不行,他绝对要守住战线,绝不对这人心软,否则让了一步,以後整个阵营都会输出去的。
一想到这些年自己如何顽强地同人较劲,如何坚守阵地,容沛急忙稳住了神儿,松开了将要僵化的手。他的膝盖在隐隐作痛,双手放在了身边,勇敢地回转头来面对那个人,冷道:“我不难受了,倒是你,你回来干什麽?我让你回来了吗?”那个人像是能看透他的内心,嘴角一弯,笑道:“我也不想回来啊,可是你舍得吗?”言语中不无逗弄的意味。他一听就有点恼火了,冷冷哼了哼,面上全是显然可见的轻蔑,说:“不想回来就算了啊,谁会舍不得你了?你少自作多情了。”那个人嘴角的弯弯儿消失了,定定瞅了他小半会儿,他又扭开了脸,无法直视那双黑沈的眼睛,无法直视那个人的温柔一点点崩成了沙子,而本来僵持总该是他赢的才对,想不到这次那个人也有性子了,居然低下了目光,叹一声:“好吧,那我就走好了。”便站了起来,背过了身子,朝门走去。
肯定走不出这门口,我就不信了,最多还有四五步,他肯定得给我回来。容沛坚信不移地对自己说,今晚喝的酒发挥威力了,他的皮肤泛起了红潮,呼吸间全是酒气。他的呼吸有一点短促,目不转睛地瞪住了那人的背影,那人的步伐轻松快活,让人联想到山野慢步的小鹿,但那人的每一步都跟踏在他的心坎上似的,他的心一阵阵抽紧。那道身影的远去带走了所有的光,那个人几至融化在光之中了,难以置信的是,那个人真的没回头,再有四步就到门口了,三步,两步,最终剩下了最後一步……
“这一步踏出去,那个人可就不见了咯。”这话忽然响起在容沛耳边,带著幸灾乐祸的口吻,他还是死瞪著那个人,他的面容稍微扭曲了,双目爬满了红血丝,涩痛到要流出泪水。他准备固执到底的,结果仍是沈不住气了,也可以说是整个身体都不由他做主,他猛地从床上弹起,喊了一句自己都听不清的话,急迈步就想去追,这时恶灵抓住了这个机会,残酷地伸脚使了他一个绊子,他踉跄了两步就往前摔去,重重跌落在了地毯上。这一摔,他都懵了,所有瞬间凝聚起想法都摔散了。
在未落地之前,一切事物都变得极为缓慢,容沛还以为这一跤会摔一辈子呢,那个人的身影在他眼前被颠覆了,他直觉伸手想去抓住什麽东西,指尖却空寥寥的,什麽也抓不住。地毯十分柔软,他摔了下去也不至於会疼,然而当他直挺挺趴在地上,稀罕得不得了的眼泪就冒出来了,同发了神经似的,自作主张往外流。他错愕地感到脸上的湿润,扬手一抹,发觉是眼泪,顷刻就极其的愤怒,紧接听到了恶灵的窃笑:“容沛是个懦夫,他只会躲在房间里哭,再没有人来哄他了。”他更是止不住泪水了,索性将双臂互相交叠在一起,把头埋在里面,趴倒在地哭个痛快,就当给自己洗眼睛了,发发酒疯也没什麽。
天知道他多少年没哭过了,现在摔跤都会哭,真他妈是个大笑话。容沛气急败坏地怒骂著自己,对自己生气了,哭的就更是酣畅淋漓了,他闭紧牙关都抑制不住呜咽声,最後甚至演变成了嚎啕大哭。他一壁哭著,一壁急得快要死掉了。他拼了命去思索,把头发揉的乱七八糟,遣使了所有的脑细胞去想,全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哭什麽,总不至於真的因为摔跤吧。他想不通,想不明白,这麽多年的好的坏的物质沈淀下来,他的心湖弥漫著浓浓的迷雾,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楚湖底养著何种生物了。所以他就借酒发泄了,所以这是一个没有人能想象的画面,不见灯光的房间里,有个大男人趴在地上哭,狼狈得不顾颜面,不时还握拳捶打著地面,狠狠地踹著脚,分明是小孩子才有的样子。
後来,滴滴答答的,时间过去好久。满室还是黑漆漆的,抑郁的气氛随著哭闹倒是消了些。容沛哭的累了,他的哭声渐次变低,变轻,变成了细不可闻的啜泣。他是哭饱了,不过还赖在地上不愿意起身,懒洋洋翻过身子,觉得脸上湿漉漉的格外难受,也就顾不得素养和干净了,抓起衬衫衣领就去擦脸。酒精果然是祸害人的东西。他用力地吸吸鼻子,泪水洗濯过的眼眸极为明澈,宛若星星一般,在漆黑中微闪著光亮,而这时有人将他打横抱进了臂弯里。
容沛一惊,两眼都给抹著黑,他见不到是谁将他抱起的,正准备反抗,那人抱住他的手臂一个拥紧,低低说:“笨蛋!别乱动,当心摔了!”他立即就安分住了,微抬起脸,漂亮的面孔上闪现出了讶异。那人的话夹带著温热气息,拂在他的耳际,引的他全身心都热乎乎的,他讶异之余有几分得意,这人终究是放不下他的。他的两眼亮晶晶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了那人的脖子,环绕著他,脸颊贴著他的脖子,鼻尖在那人颈部柔嫩的肌肤上蹭弄。
这时候,谁也没意识到,如此乖顺地让人横抱著上床的容沛,只在很多年前存在过,那时候的他还很小。那人体格上不如他,抱他上床却那麽稳当,像抱著玻璃质的娃娃,温柔地将他放进了被窝里,“我去拿热毛巾,给你擦擦脸。”那人说,消失了一阵,再出现手里就拿著热毛巾。容沛不吭声,他想问那人听见自己哭没有,又羞於开口,只好装作没那回事,让那人给他净了脸,又给他解开了衬衫扣子,脖子处和胸膛也擦的干干净净,接下去,他他郁郁不乐地说:“过几天陪我去医院吧。”往右侧翻过身,举起手臂,以便那个人给他脱衣服。
那个人把他收拾妥帖了,便坐在床边,给他掖掖被子,问:“为什麽?”容沛懒洋洋地缩在被子里,背对著那个人,咕哝著说:“心脏可能出问题了,最近老是胸闷。”那个人闻言轻笑出声,他恼火地转过来,怒视著那人在黑夜里朦胧的轮廓,道:“笑什麽笑,我生病了你很开心吗?!”那个人勉强止住了笑,连连挥手,他把荡在半空的笑的余音给挥散了,说话仍带了一丝颤音:“真没,不是高兴,是觉得惊奇吧……哎,你也有心啊。”既是感慨,又有点儿讽刺。
这话什麽意思?谁会没有心?没有心的人还怎麽能活?容沛不悦地拉高了被子,蒙住了头,翻过身去背对著那人,不愿去细思他的意思。那个人也没说话了,两人都没一点言语,空气却只会越来越融洽。这是日夜相处了近二十年才有的融洽,这两个完全独立迥异的个体,只要待在一处,两人的气息就会自然地互相吸收与结合,即便是长时间的不开口,也不会有丝毫的尴尬。他们两个人已经活在了一起,可没人认识到这点。
这天晚上连一丁点的月色也不见。天很黑,云很厚,星星挣不破云层,就和容沛内心的光亮一样,还是挣不破那团团裹住的阴霾。他灌进胃里的酒精化成热意,涌上了他的脑门,直逼得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把被子拉高,脸埋进了被子中,手握成拳,蜷缩起了身子。那个人明白了他的难受,伸出了手掌贴住了他的额头,冰凉凉的,说不出的舒服,而後,那个人也躺了下来,将他搂入怀抱,犹如保护一个孩子般搂住了他。
容沛从来没这麽疲倦过,在那个人抱住他的刹那,他没有想要挣扎的意思。他的神智模糊了,眼帘微微低落,只见他的眸底尽是茫然。在那个男人的臂弯间,他的耳边出现了幻听,听见了滴滴答答的水声,缓慢又沈重的,有点类似血液的滴落,而他眼前也出现了一片猩红的颜色。他咬咬唇,越是往那人的怀里缩了,当他的後腰处贴近了那人平坦的腹部时,有个想法猝然掠过:这个位置应该有个孩子的。有过一个孩子的。
一阵电流在全身触了触,容沛的呼吸顿住了,他的拳头握的更紧,用来抵御心上的异状,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他完全没发现到自己在逃避事实,事实是,他和那个人已经分开两年了。这个事情竟然被他彻底无视了。过去他在国外,是那个人完全没存在过的国度,根本没有那个人的影子,他可以完全不想起那个人。现在却不同了,他回来了,一脚踩进了那个人的记忆中,所有的事物,或多或少,或明显或隐秘,都有那个人组成的一部分──他的这一生,所有的历程,都有那个人。
那个人怀了孕,但他没见过。那个人怀著孩子的样子,他一次也没见过,他想象不出来。不过,那个人现在的肚子平下来也是对的,毕竟过去很久了。容沛忽然心定了,找到了足以证明那个人是真实的了,他出於自我保护的本能,便赶紧把有关孩子的事情忘了。那个人抚摸著他的头发,轻轻地说话了:“你会结婚吗?”他听到这个问话有些不舒服,闷闷地应:“嗯。”
现在是十月底了,害怕他会著凉,那个人将被子牢牢包住了他,自己只侧躺在他背後,“你结了婚,我们就得分开了,以後你得和你老婆睡了。”那个人梳理著他的头发,提醒道,听来有少许黯然。容沛一时想不起自己老婆长什麽样子,只记得他之前的一年一直是和某个女人睡的,但这点他奇怪地不想让身边的人知道。他把脸在被子上擦了擦,回转身搂住了那个人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