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月底开始,一股强冷空气从西伯利亚的荒野里如狼似虎地扑过来,横扫了整个东北和大半个华北地区。这几天北方普遍大雪,宁都周边机场要么同样关闭,要么迫于前来备降的压力而限制流量。飞机最终只好掉头向南,准备降临在六百公里外的黄亭机场。
由于气流活动异常复杂,一路上颠簸得格外厉害,张金脑袋晕乎乎地,想吐又吐不出,想睡也睡不着,特别难受。她只盼着赶紧落地,然儿后歪在机场的椅子上或是在出租车后座上平躺下来。可黄亭那边的天气也没好到哪儿去。天色如晦,大雨倾盆,实在让人担心能否降落。
飞机呼啸着向着跑道俯冲下去,约摸十几秒过后,张金感到全身一震,飞机触到了什么东西。她松了一口气,有种解脱的轻松感:总算是落地了,在半空中颠了许久的心也可以舒缓下来了。然而还不等张金有所动作,她整个人突然后仰,被一股向下的大力拉扯着,背脊和双腿都紧紧陷在座位里。
不光是她,机上的每个人都是这样。
出乎所有人意料,本应减速滑行的飞机竟扬起了头,重新飞往晦暗的空中。机舱里弥漫着一种不明就里的气息,有小孩开始大哭。随即乘客们开始交头接耳。对侧靠窗的人说刚刚降落时看到地面有火花,但立刻就被质疑了:“那么大的雨怎么可能有火花?”接着,似乎有经验的人猜测会不会是下雨天跑道太滑,他曾经在飞南方时遇上夏季暴雨,飞机在机场上空盘旋了将近一个小时才降落。他还颇为老道地分析油量,说返航飞机根本没办法再坚持半小时甚至二三十分钟。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说他朋友在九十年代末也碰到过类似情形,当时空姐还发纸发笔让写遗书呢。
广播里传出了声音,让嘈杂的讨论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令人失望的是,机组并没有告知这一切的原委,只是提醒大家千万不要解开安全带。本以为能获知情况而集体收声的人们面面相觑,一种不祥的预感变成了共识,密密实实将每个人笼罩其中。过了一会儿,呲呲啦啦的杂音再次响起,随即又是一片屏住呼吸的寂静。
空姐说,飞机起落架出现了故障,加上天气恶劣,着陆可能会有困难。听闻这个消息,乘客们立刻炸开了锅。舷窗外的雨越来越大,几乎已经看不见外面任何景象,然而吵吵嚷嚷的声音盖过了引擎运行的响动。进入平稳飞行状态后,空乘人员都钻出来安抚乘客。但面对这样的集体非理性,她们姣好的相貌和精致的妆容下似乎也有些力不从心。这无形中更加剧了客舱里的对立和恐慌。
身旁的同事问:“你说我们会死吗?”
张金摇头表示不知道,然后下意识地往舷窗看去。她暗暗猜测自己正朝着哪个方位:往东,是六川,往北,则是宁都。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很想违反航行规定地开开手机,给那些亲爱的人打个电话,也许是最后的电话。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他们每个人的声音,她都要听——阿爸,阿妈,然然……然而她知道不能这样。
有此想法的不止张金一人。空姐劝着有此打算的乘客,并演变成了大吵大闹。正不可开交着,广播响了。里面不再是甜美的空乘小姐,而是一个严厉的粗哑男声:“电子设备全部给我关掉!都不想活了是吗?”一席话将本已混乱不堪的场面激得更加失控。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竟有人大叫“坠机了坠机了”。张金心中一紧,连忙贴着舷窗看出去。地面的确越来越近,但飞机下降的速度还算平稳,应该是在正常降落。果然,略微放轻松后,张金听到方才那个男声澄清道,“我们现在准备第二次降落!”
很遗憾,这一次依然没能成功。地面靠近,突然的升力,地面远离,全机人再次经历了一遍方才的希望到失望。飞机拉稳盘旋时,机舱内又开始吵吵嚷嚷,各路分析专家、抱怨专家、咒骂专家、嚎哭专家都使出了他们藏匿多年的独门武功,似乎怕本门绝学再不现世就已仓促失传。待到第三次经历,终于没人发出任何声响了。
很静,很静,乘客们似乎都在聆听引擎的声音,聆听油箱的声音,或者说,是在聆听命运宣布最终判决的声音。
飞机在大雨中盘旋,天已经彻底黑了,仿佛无边的暗夜。隔着被雨冲刷得厚厚腻腻的舷窗,张金竟看到一星星的光点。她不知道那是真实的场景还是自己的幻觉。在她凝视的当儿,飞机的速度似乎渐渐慢了下来,而时间也慢了下来。那些星星点点的光,定格在张金的视网膜上,像是蛋糕上点着的生日蜡烛,又像是每逢天灾人祸时网友们附上的祈愿蜡烛。死亡的阴影在近前盘桓,无论怎样以信念驱赶,它都消散不去。
再抬头时,已经是准备迫降了。头顶的电视机屏幕都放了下来,空姐在教防冲击姿势与迫降逃生的方向。眼镜摘下,高跟鞋收走,所有尖利的物品全部去除。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张金不由想起那天和张礼然的玩笑,想起自己随口说的“我干脆不回来了”。也许真的不该说的吧,谁也没想到竟然变成这样。她只觉得这样的剧情一点儿也不真实,恍惚得就好像一场梦。
是不是一切的一切只是场噩梦?而这场噩梦里,会不会有人来救她?
就像在张礼然的梦里,会有一个阿金女王派手下去救那家伙。对张礼然而言,派来施以援手的人是阿金女王,那对自己而言,那个守护神是不是该叫做然然小天使呢?而这个然然小天使,是不是会摒弃那些糟心的手下,亲自来救她呢?
还好,出差前在张礼然的软磨硬泡下,她戴着了那块作为定情信物的平安扣。此时此刻,那枚青白玉贴在胸口,正中央紫宫穴的位置,就像是她然然往常把脸贴在她身上一样。
然然。张金默念着这个名字。如果能够顺利回去,她要跟张礼然一起补过25岁的生日,然后陪着张礼然过这丫头的25岁,然后一起相伴着过人生接下来的每个生日,直到生命的尽头——当然不是现在。
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推挤内脏,张金难受得直想吐,却也知道飞机正在减速。安全带死死地捞住她,不让她脱离座位。张金小腹被勒得难受,双手都塞在里边以做为缓冲,因此无法捂住耳朵隔绝那凄厉的尖啸。她不知道这怪声从何而来。它令人心里发毛、发颤,仿佛是阴间来人接引的亡歌。
不过,她很快地明白过来,是着陆了。几次剧烈的弹跳之后,飞机的前冲越来越缓,越来越弱,最后竟晃晃悠悠地稳住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乘客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随后鼓掌声响起来,声音之大,仿佛如轰鸣的雷声一般。
万幸之至,这架飞机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迫降在暴雨中的黄亭机场。
撤离到达安全区域了,张金才来得及回身看一眼。飞机前半部分被一片白烟笼罩着,像一只被洒满了盐又刚被烤熟的飞鸟。在它周围,似乎有人跑来跑去,还有十几辆打着灯光的车团团围着,最近的几辆支着管子对准飞机喷射着什么。在候机室时听人闲聊起来才知道,迫降时驾驶员铤而走险,用机头着地的方式降落的。那阵不绝于耳的凄厉尖啸,原来是机头在跑道上摩擦的声音。
想到张礼然可能已经在接机口等急了,张金赶紧拿出手机来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身在黄亭、归程未定,让她先回家去好了。开机后才发现有好些短信,部分是未接来电的提示,部分则是朋友的嘘寒问暖,唯独没有张礼然的来电提示和关怀短信。张金怀着心底的失落,拨通了她然然的号码。
无人接听。连续三个都是无人接听。
一直联系不上对方,又觉得小腹难受,张金便先去处理个人问题。进入洗手间的隔间后,一抹浅黄绿色从衣服里滑落出来,“叮”一声掉到便池里。她茫然地盯了半天,突然意识到那块怎么看怎么蹊跷的“C”形到底是何物,赶紧从衣领口拉出平安扣来确认。果然,黑色线绳的末端,只挂了一截残月般的断玉。原本圆润的那个环形早不见了。
怎么会碎了?!
张金仔细回忆了一下。平安扣一直是贴身戴着的。即便是在刚才降落那一下子,她也确定自己始终被安全带拉着,绝对没有跟前座椅背、侧边扶手有过撞击。为了确认这一点,她又仔细检查了自己身上,的确没有任何创口和淤青。如此一来,那只有一种解释了:玉无缘无故地碎掉,是为主人挡灾祛祸了。
张金在小小的隔间里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就开始落泪。她今天的经历简直不能用倒霉来形容。先是钻戒掉进了宾馆的下水道,然后是飞机差点儿没能降落,再然后平安扣莫名其妙地碎了。一天之内,她弄坏了张礼然送的两样东西,自己也差点出了意外。
哭过劲了,张金擦干净脸,然后忍着污秽将平安扣的碎片捡了起来,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后用眼镜布包好,放进牛仔裤口袋半贴身地收着。而颈间那半截系在线绳上的部分,她依然贴身带着,像是要用体温温暖给这弯泛着冷光的残月。
从洗手间出来后,张金试着再次拨了一下那个电话。依然是无人接听。她固执地不肯按掉,所以听筒里便也固执地一直“嘟嘟”。张金心头大乱,为免自己胡思乱想,便点开浏览器上网。谁想一上网才发现,宁都已经报告了第一起H1N1的死亡案例。报道中标明了是林业学院的新生,军训时出的事。经历过非典洗礼的张金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倘若再多出几例报告,很可能整个学校包括附近街坊都会变成隔离区。
坐在全然陌生的城市里,张金忽而疑惑起来,不明白人世间的灾祸为何那么多。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转眼间又要迎战另一场未知的战役。看着航站楼外被风雨刮得飘飞起来的帆布顶篷,她忍不住想起二十四岁最末尾的那些好时光,缠绵悱恻,难分难解。果然,任何美好的事情,都像是樱花或是烟花,极绚烂之时也就是其衰落之时。
雨势渐渐收了。在候机楼吃过午饭,天色也彻底放了晴。四点多时机场广播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