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金生,这个名字柯山早已听说过,他是湘西首批报名参军的苗族战士,令其大名远扬的是,第一个晚上便把军被尿湿了,又不好意思去晾晒,竟然跑到没人的地方用火烤,差点儿烧着了。
要知道,国民党留下的湘西,自古以来有“四多”——匪多,枪多,山多,鸦片多。在这里,百年来官匪不分,县长就是匪首,匪首也就是县长。他们奸淫烧杀、拉丁抽夫、派枪派款,匪匪相争,连年制造战乱,老百姓得不到一点安生。市场上商业萧条,而鸦片和吗啡的交易却非常活跃,一坨坨摆在街道边的露天地摊上,就好像东北推车卖的切糕。货币甚至被鸦片顶替了,人们只要有鸦片,就可以换取到所需要的生活物品。苦只苦了老百姓,在官匪重重压榨下,喘不出一口气来,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没有裤子穿,只能用破布棕皮遮掩着。像石金生这样的苦孩子,说不定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盖上像样的被子,也就难怪舒坦得……想到这里,柯山不禁一笑,连忙招手让他坐下,然后倒了碗水。
小石接过来一仰脖,便“咕咚咕咚”地喝干了。
柯山又给他倒了一碗,开起玩笑来,“少喝点儿,小心晚上发洪水。”
小石不好意思地笑了,“接到任务后,我就赶了40里路来报到了。”
这时,侦察科通讯员小汪推门探进头来,“柯干事,聂科长让我通知你去一下。”
柯山答应一声,然后转向小石,说道:“你先休息,等我回来再聊。”
“嗯。”小石怯怯地答道。
柯山随小汪来到城西的沅陵中学,这里由于战乱已经停课,被临时改作了关押重要犯人的场所,兼具军需仓库。
聂科长已经端坐在审讯桌后,先示意柯山坐到门后的椅子上,然后对小汪说道:“可以了。”
一会儿,两名战士押着一名身着国民党校官军服的男子走了进来。
聂科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卷宗摆好,问道:“你叫邓德乾?”
“是。”对方将脚跟一碰,立正答道。
聂科长摆一摆手,示意他坐下,开始正式讯问。
提问都是根据柯山之前拟好的提纲,因此他只是做着重点记录。从外表上看,邓德乾有30岁左右,中等身材,虽然是一脸的沮丧,不过举手投足间透着受过正规训练特有的干练,回答问题也算干净利落,虽然有些避重就轻,但总体上还算顺畅。审讯很快就结束了。
之后押来的是杨清熙。他一进来便瘫坐在了木椅上,完全显不出那近一米八的大个子。消瘦了许多,脸上尽显疲态,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完全不是柯山记忆中的那个运动场上的高中锋了。
几个月的南工团同学经历,让柯山对杨清熙有了一定了解。
杨清熙,原是以体育运动闻名遐迩的辅仁大学学生,足球、篮球、游泳样样得心应手。在北平集训时,他绝对是文体活动中的活跃分子,特别是在运动场上,那矫健的身姿不知吸引过多少女学员的目光,其中便有苏隽雅。目前,苏隽雅在所里县(现吉首市)军管会工作,自己此去永绥就会路过那里。若得知杨清熙出事的消息,这个矜持且柔弱的大家闺秀又怎么能够承受得住。
杨清熙平时表现也很积极,在南下途中经常帮助弱小的同志。后来战局出人意料的迅猛,这就需要南工团自武汉继续南下,任务也从“接管城市”向“到农村中去”、“到部队中去”转移。一些人的情绪开始出现波动,当时杨清熙还主动去做思想工作。不过,当他知道自己被分配到湘西工作时,却几次找到领导要求调到其他的地方……柯山看过讯问笔录,杨清熙对自己叛变原因的供述是:匪首周兴派人告诉他,其大哥杨清明已经为党国尽忠,因此将他的父母接进大山里“供养”起来了。
如果杨清熙最后被分配到了其他地方,周兴就不可能派人与他接洽上,也许……想到这里,柯山的大脑中突然闪出一个疑问,随即用手向聂科长比划了一个“9”,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脸——9,是指讯问提纲中第九个关于联络人的问题;指脸,是表示要着重讯问联络人的长相。
聂科长稍稍扫了眼提纲,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说过,和你联络的人是一个老头儿?”
“是。”
“你们见过3次面?”
“是。”
“你说过,每次见面都是晚上,所以没有看清他的长相?”
“是。”
“那除了听口音,你还能够从什么地方判断出就是同一人 ?'…'”
“除了口音,”杨清熙想了想,“对了,他说话明显漏风,应该缺牙。”
听到这里,柯山猛然想起在邮政所里那老头儿讨好的一笑。随即,用手比划出“炫”字,又打了个问号。
聂科长问道:“你说过,当时和你联络的不只那老头儿一个人 ?'…'”
“是。”
“你并没有直接见到其他人 ?'…'”
“是。”
“那你怎么知道不只一个人 ?'…'”
“我们分手时,那老头儿总会轻咳一声,那人也会回应一下。”
“你能确认每次都是同一个人吗?”
“差不多吧。”杨清熙想了一下,“虽然那人没有说过话,不过听声音好像年龄并不大,而且女里女气的。”
柯山的心中,不得不对聂科长那敏捷的思维和巧妙的问话暗生佩服。
当杨清熙被警卫战士押走后,柯山将自己对邮政所及那祖孙二人的怀疑,向聂科长做了汇报。
“对于敌人将情报摸得如此准确,我也产生过怀疑,并安排人进行过秘密调查,包括邮政所。你也看到了,刘忠教每次都会规规矩矩地离开,并不具备在旁边监听我方人员打电话的条件,因此最终将侦查重点放在了内部。”聂科长顿一顿,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你提到的那祖孙二人的情况也很重要,如果他们与杨清熙交待的联络人是同一拨人,那么……”
“报告!”外面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原来是小汪带着石金生来了。
“柯干事,咱们的主力部队要回来了?”小石一脸的兴奋。
“你怎么知道的?”柯山却是一脸的疑惑。
“外面已经贴出‘热烈欢迎入川参战主力部队凯旋’的标语了。”小汪在一旁兴冲冲地说。
“回来的先头部队已经在县城里号房了。”小石抢着说道。
柯山将探寻的目光转向聂科长,可对方只是意味深长地一笑。不过,这一笑已经足够让他的疑问瞬间化解——贴出的标语,不过是在以此震慑蠢蠢欲动的敌人;先头部队号房,应该是下乡驻剿的部队回撤,一方面可以集中兵力,另一方面也是在大造声势。
“哈哈,是不是等不及了?”聂科长模棱两可地说道,然后转向柯山,“你们先去食堂吃饭,我还有工作要安排一下。”
小汪领着柯山、小石来到食堂。等了一会儿,聂科长也到了。
看着眼前那刚认识不久的高粱米饭,小石拿着筷子有些犹豫。
“快吃吧,这可是坐火车走了好几千里地来的,吃了它可以长见识。”聂科长笑着说道,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柯山一眼。
柯山非常清楚那其中的含义。由于湘西地区刚刚解放,当地的群众基础并不好,加上地方政权还没有巩固完善,所以只能临时保留部分旧政权人员以便开展工作,围城乡的吴显贵便是其中之一。这同时则加重了老百姓的疑虑,土匪武装又四处散布“国军马上就要反攻,共军不会久留湘西”的谣言,并枪杀、胁迫群众中的积极分子,因此征粮工作一度受挫,目前不得不从北方调运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见识没长,屎倒是缩回去拉不出来了。”小石小声嘟囔着。
“哈哈哈!”聂科长忍不住大笑起来,亲切地拍一下小石的头,“等情况好转,老百姓理解了咱们,香喷喷的白米饭让你吃个够。”
“小石,你是永绥人吧,说说你们那里有什么好吃的?听说永绥的橘子很有名呢。”柯山趁机问道,以便提前了解当地的情况。
“橘子都让东家吃了。”说着,小石眼圈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见此情况,柯山与聂科长对视了一眼。毕竟以后要在一起出生入死,柯山决定先对小石有个了解。
石金生原本叫吴昌儿,家住永绥县围场乡葛藤寨的柑子坪,父亲吴老七是乡绅吴显贵家的橘园长工。吴家橘园在柑子坪村南的山坡上,葱茏翠绿丰茂富饶,方圆有那么十几亩。一到中秋过后,整个橘园就变成了一片金黄。因为结出的橘子肥大、金黄、甘甜,所以柑子坪出了名。后来,据说每年的橘子都要送到凤凰和南京,也就成了“贡园”,却反而成了村里人的克命星,因为当橘子减了产或失落了一些的时候,吴家就会把“偷”的罪名加在村民的头上。
前年,就在橘子快熟的时候,十几个外乡的土匪来到葛藤寨向吴显贵家敲钱。常住在围城乡的吴显贵连忙派来自卫队严加防守,对方见来硬的不行,就到柑子坪趁夜放倒了二十几棵最好的橘树。吴显贵怕向县里交不了差,就硬说吴老七通匪,绑上送到了县里。
五天后,遍体鳞伤的吴老七才被放回家,还带着一纸判文:吴老七触犯国法,理应法办。今蒙吴显贵委员恩典,宽大为怀,特判赔偿银洋49块,苦工3个月。
原本以为霉运过后就可以安生过日子了。可是没过多久,县里不时传来消息:共产党造反打内战,共产共妻,杀人无数,比日本鬼子还要凶。接着,吴显贵成立了什么“八乡联合剿共委员会”,放出“有钱出钱,没钱出人”的话,强征枪兵,还贴出布告:
方今中华处于累卵之危,恶事蔓延,共匪作乱,邪说横行,人心莫测。凡我民等皆有保国卫家之务,以防共匪于万一,以完勘建之大计。所派枪兵均应按期报到,举众逃亡,招扰生事,通匪报情者,皆以共匪论处,先斩后问,就地正法。
剿共委员会自卫大队队长彭明武
吴老七也上了枪兵名单,限3日之内报到。他和几个乡亲一合计,便扛着火枪一起上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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