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就是专门做这种生意的,当然就会格外小心了。那老艄公见是4个空手的汉子,就小心地盘问是行脚还是运货。贺玉宝说是到下边的寨子进货,然后送到沅陵。别看老艄公是独眼,却很毒,一眼就看出贺二虎背的包裹很古怪。贺玉宝倒没隐瞒,直说是兵荒马乱防身用的,然后就说了些江湖切口,又骂老艄公胆小过甚,要不就别做这种生意。对方这才陪着笑脸加着小心把船靠了过来。
上了船,贺玉宝从腰间一张一张地抽出钱来递给老艄公,说是定钱,到了沅陵再结清。老艄公满脸堆笑地接过钱,似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贺玉宝的腰间,然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随即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从船舱里钻出来,熟练地抄起船头的竹篙。小船缓缓地离岸,找到水流后,便自行而下。男孩持竹篙站立在船头,老艄公坐在船尾,一只胳膊搭在舵把上掌控航向,悠悠地抽着旱烟。
柯山四人一进船舱,贺玉宝就开始低声臭骂贺二虎,说他连个包裹都不会打,居然让一个独眼看出破绽。贺二虎不敢还嘴,只是嘟囔着骂小日本太不地道,个子那么矮却造出这么长的物件来。贺玉宝不依不饶地又骂了几句,然后倒头便睡。小石来到船头很快就和那男孩聊了起来。贺二虎看着自己的包裹发愁,见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索性就到船尾和老艄公一起去抽旱烟了。
这十几天来,柯山已经习惯了彼此之间的这种关系及对话方式,所以并不以为意,只是自顾舒舒服服地坐好,斜靠在船篷上望着江面,很快便进入呆呆地出神状态。
回想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自己由一个学生兵成为了一名出生入死的正规军人,其间体味尽兴奋、冲动、亢奋、焦虑、悲愤、谨慎、冷静、沮丧乃至胆怯,这一切是怎么走过来的,甚至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不知妻子再见到自己时,是否还能够认得出来。
“玉筠。”柯山不由得轻声唤道。他猛然抬头环顾四周辨别北方,因为妻子就在那个方向。可是,小船曲折蜿蜒穿行在群山之间,哪里能够辨得出方向。也不知筠收到自己的信没有。此时此刻,他的心倏地空落了,失落、茫然、焦虑、彷徨……一起涌上心头,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参军的决定是否正确。他随即感到一种恐惧,害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而真的会崩溃掉。努力挣扎着试图把这股思绪斩断,却又无从使力且无从下手。他想大吼一声,却发现自己疲软无比,似乎进入了梦魇状态一般。
“没事吧?”贺玉宝翻了个身,脸朝里似乎依然在睡梦之中。
柯山猛然惊醒,用手下意识地抹了把脸,感觉湿漉漉的,连忙用双手在脸上使劲揉搓了几把。
“找点事干就好了。”贺玉宝嘟嘟囔囔的,似乎在说梦话。
柯山别过脸去,没有吭声,从后腰抽出手枪想擦枪,可是又觉得不妥,便又插了回去。想想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来到了船头。
小石毕竟稚心未泯,此时已经抄起竹篙起劲地比划着,和那个男孩有说有笑的。
柯山的心情这才稍稍平稳了一些。极目远望,只见蓝天、白云、绿水、轻舟、群山……岸上偶有农人牵着水牛缓行,一派江南水乡景致。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奋力吐出去,然后饶有兴致地看小石和那男孩,虽然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那两张灿烂且无忧无虑的笑脸颇具感染力,很快就令他的心情愉悦了许多。
江面时宽时窄,江水时急时徐,小船转了一个弯,迎面出现了一座寨子,临江的吊脚楼依山傍水沿岸排开,十几个苗家女正在洗菜淘米,不时传来嬉笑斗嘴声。通往寨子里面的街道上也是人来人往,看样子还比较热闹。
此时,小船似是要靠岸。柯山忙回头,只见贺玉宝钻出船舱伸着懒腰。“怎么,要靠岸吗?”柯山疑惑地问道。
“靠岸,靠岸。”贺玉宝似是在回答,又似是在对老艄公发令,“上岸办点事。小石,准备一下跟我走。”
“我呢?”贺二虎也兴奋地蹿到船头。
“你老老实实在船上待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贺玉宝似乎是余怒未消,不待船靠近,便一跃上了岸。小石也跟着跳过去,临走还回头向贺二虎扮了个鬼脸。
其实,贺玉宝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他非常喜欢小石不用说,还因为他仍处在少不更事的阶段,因此对自己的一些行为不会太在意。而贺二虎却是走南闯北惯了的,眼里又有活儿,即便是不用说话,也瞒不过他的眼睛。更主要的原因是,留下贺二虎可以为来自北方的柯山保驾,以其阅历要比小石强了许多。
贺二虎气哼哼地骂了一句,然后一屁股坐在船头,看着那些洗菜淘米的女子发呆。
柯山看着他暗笑一下,知道钻了一个月的深山,早就是见到母猪都觉得是天仙的地步了。
贺玉宝、小石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吊脚楼的后面。此时,老艄公说了句“该买些米菜做饭了”,便拎起一只竹篮,领着男孩也上了岸。
柯山见没事可做,又不想在船舱里发呆,就来到贺二虎身旁聊起天来。
“怎么,想女人了?”柯山笑着故意逗他。
贺二虎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等打完仗,回家讨个好堂客,到时候我去喝喜酒,你可别说不认识呀。”
“嘿嘿,从我断奶记事起,这湘西就枪来枪去的没有断过,哪有工夫讨堂客。柯干事,你说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柯山一愣,其实对于这个问题,他自己都没有深刻地想过,当时报名参加南工团的时候,觉得全国解放指日可待,南下仅仅是顺理成章地接收大中城市而已,虽然做好了面对艰苦的准备,但绝对没有想到会是如此艰辛与艰巨。另外,让他感到不解的是,贺二虎显然对局势并不乐观,可是为什么要如此坚定地站在“外来者”一边?这也是他一直对贺二虎心有疑虑的地方。“你对解放军平定湘西就这么没信心?”他问道。
“哪能呢。嘿嘿。”又恢复到了那个狡黠的贺二虎。
“如果真像历朝历代似的无功而返,那你怎么办?”柯山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眼睛却瞄着他的脸。
“我早就想好了,真要是有那么一天,我就随着大军走,反正有口饭吃就行。”贺二虎出神地看着江水,转而笑着说,“柯干事,我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到时我就跟定你了,可别嫌弃我呀。”
“你家里不是还有一个老父亲吗,就这么走了?”
“什么父亲!那是个大烟鬼,早晚是个死,死了倒痛快。我那个可怜的妹子就是被他弄丢的。”贺二虎狠狠地向江中吐了口痰,“谁知道是走丢的,还是被他卖掉换大烟了。”
“没有找过吗?你那个妹子。”
“能到哪里去找。说起来,也该是个15岁的大姑娘了。”说到这里,贺二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要是活着,也嫁人了吧。”
“你怎么没有成个家呢?”柯山好奇地问道。
“像我这个样子,又有哪家的女子愿意嫁呢。”贺二虎又叹了口气。
“不会吧。”柯山似是随口说道。
贺二虎扭头看了柯山一眼,“柯干事,我知道你对我还存着戒心。”他咬了咬牙,似乎下了一个决心,“这事我一直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和别人提。其实,我在永绥有一个相好,原本想着来年一开春就洗手不干了,带着她回辰溪老家种田去。谁知就出了那事。”
柯山知道,贺二虎因为在辰溪贩私盐打伤了枪兵,后来跑到永绥投奔了一个头目,这个头目一直与匪首周兴面合心不合,最终被周兴以宴请为名连窝端了,只有他机警地跑了出来。
“后来,周兴就派人把她抓了去。我拿出所有的积蓄托人去赎,可是周兴把钱留下了,却不放人,还放出话来说一定要让我亲自去领。事情很清楚,他这是要把我斩草除根。”贺二虎低下头,用手揉了揉已经发红的眼睛,“就在我准备赴约的时候,有一个熟识的兄弟传过话来说,她为了我……她……”他终于控制不住哽咽起来,“周兴这个畜牲把她大卸八块,扔进山里沟里喂了狼。”
柯山面对这个流泪的汉子,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下嘴,只有伸出手在他的肩上拍了几下,权且算作是一种安慰。
贺二虎却一下甩开柯山的手,忿忿地擦了擦眼泪,恨恨地说道:“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亲手杀了周兴,哪怕是一命抵一命。后来我见自己单枪匹马奈何不了他,就投奔了张平。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们竟然都成了国军,成了一家人。我见没了希望,就拖枪跑出来,正走投无路呢,你们大军就来了。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只要谁替我报了仇,我就死心塌地地投谁。后来我就参加了永绥县大队,只要见了周兴的人,我就跟他拼命。只可惜,老天爷一直没让我碰上周兴这个畜牲!”
柯山这才明白吕岩科长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他,而他为什么会不遗余力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协助自己。
两人一直没有再说话,直到贺玉宝和小石回到船上,跟着他们来的还有4个挑夫。贺玉宝指挥着挑夫将几个大麻袋和两匹布搬进船舱,然后付了账将他们打发走,转身问道:“那老头和孩子呢?”
“他拎着一个篮子走的,好像是去买菜做饭吧。”柯山随口说道。
贺玉宝猛然转向贺二虎,目光中似乎闪出一道寒光。贺二虎一愣,随即俯身钻进船舱,不一会儿又探出头来,和贺玉宝对了一个眼神。贺玉宝用手微微比划了一下,贺二虎便缩了回去,再也没有露面。
“怎么了?”柯山不解地问道。
“没事,我让他去看着舱里的货,别让水耗子给啃了。”贺玉宝笑着打着哈哈,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这大包小包的,你弄了些什么东西回来?”柯山好奇地问道。
“顺便办了点儿私货,一是可以作掩护,二嘛,还可以赚些零花钱。嘿嘿。”
柯山不由得皱了皱眉。
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