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淙拱手称喏。
太后又指跪在地上的陆幺:“秋官那里,我不想惊动。这是内苑里最好的仵作,现由你差遣。”
陆幺磕头称喏。
而后,太后移驾别殿,现场只留下孙淙、陆幺二人。
孙淙是个文人,硬着头皮在屋子里又走了两遍,还是定在了裴世元的床前——精神已甚不济,只管白着脸一叠声问着陆幺:什么兵刃?
陆幺的手有些抖。
天下三百六十行,唯“仵作”这行是绝不能信口胡诌的。而她这些年不自觉却是一路胡诌了下来,此番果遭了报应,再想捡起“仵作”的本分,反竟似不能了。
生死关头,不知为何却想到赵偲——今天赵偲多得那几道点心,她定然收拾干净了等她回去,如今看来怕是要辜负了。
陆幺沉沉叹了口气,勉力强打精神,微抬起裴世元手臂,试着轻轻转动起来,一试之下竟眉心微紧,又看床前酒具,放下那条胳膊,顺序贴肉扣尺泽、列缺、天枢、气接、浮兔、少海、小海、养老、神门等穴,又过三焦,细细密密试了一遍。
沉吟片刻,得出结论:裴世元大约是在酉时三刻左右断的气。
孙大人所言亦与此对榫——“酉时初刻,赵聃先生过来请公子准备用膳,当时公子不胜酒力不愿起身,遂退出再等;到戌时初,六王妃那里又领了恩旨,请兄长过去,无法,赵先生只好领着传旨太监再去请,一进门,就是这光景了!”
酉时三刻潜入杀人,不过一刻钟时间,凶徒就在这深宫禁院消失得无影无踪,实在匪夷所思。
凶场是在熏风院的后殿,这里虽称呼为“殿”,其实不过一套小筑,只是也算门脸开阔,无数宫女太监就在外殿,若想神鬼不知从前方进入、杀人、再离开,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而屋子正后方,倚一片平湖,直接御花园内海。今日因裴世元在此休息,早已在湖对岸扯起遮幔,禁军铁甲均守在遮幔以外,幔内唯有水声鸟语,再无其他,异常偏僻幽静。。。而案发现场,屋子临湖一侧的格窗全部大开——目前已被孙淙赵聃等人默认为凶徒进入并离开的地方。
陆幺走到窗边,看深秋夜中湖风习习,月下水光粼粼森森,深不见底。
孙淙也走过来,抖着手遥遥一指,絮絮叨叨也不知说给谁听:“。。。凶徒应该是从湖对岸潜入帷幔,或凫水登岸,翻窗入内行凶的。。。江湖轻功,据说可草上行水上漂,可见凶徒都是个中高手!”
陆幺垂眸听着,不置可否——孙认为凶徒不止一人。。。会这么想也是难怪,毕竟屋内有四个护卫,无声无息间全灭四人,再带上一个裴世元,确实不像是单枪匹马能够做到的。
“想”和“猜”,是管事大人们才有资格做的,陆幺不过是一个仵作,就仵作而言,若想知道凶徒究竟几人,便只有去问死人了。
她从随身箱包中取出根银探——那银探细长若簪,浑圆若箸,由上至下细细标了刻度——陆幺将那东西一一探入死者伤口。
仵作若想知道凶徒人数,便是先确定现场有几样凶器。一般来说,能杀得这般行云流水,凶徒除了本事不弱,亦应是配了自家惯用的兵刃,而将一样兵器练到十分称手,最少亦需十年光景。
以此处为例,除裴世元之外,粗掠一眼便知四个侍卫都是死于刀伤。刀,是一把好刀,刀刃入处又薄又匀,使法却相当诡异——并未入刀很深,直取命门,精准从容,而后却豁地凶悍粗暴起来,刀尖往上狠狠挑开命门,出肉时翻作一片,甚是狰狞。。。脑后中刀的那侍卫,后枕骨已然爆裂,由此可见一般。
而裴世元左边太阳心处的致命刺伤,细勘后倒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大约是一件扁锥之类的东西,以内力瞬间楔入脑内。裴世元死时都没来得及醒,除脏了枕头之外,神态可谓相当安详。
陆幺坐在床沿沉吟半刻,复俯身想以银探再确认一次。冷不丁那孙淙在耳边暴喝一声:“究竟蘑菇什么?究竟是什么兵刃!本官只问你这个!”唬得陆幺手重重一抖,银探子叮当掉落地上,滚进床底。
陆幺愣愣看孙淙青筋暴涨满脸虚白地瞪着自己,竟不知如何应答,不知所措埋下头,掀开垂至床脚的褥单流苏便要去捡回银探,就在掀开褥单的那一刹那,只觉得一股暖风扑面而来,并隐隐含着股极为奇怪的焦香味道。
猛然间,却想起某日某人笑语盈盈——“凡世间事,大体都是由小见大,由内而外。”
陆幺转眸再望那黑洞洞的床肚,暖风流转涌出,淡淡扑在面上,竟似是藏着只活物般。。。一时几重心思,只管伏在那处,不进不退地定着,颇有几分滑稽。孙淙在侧旁忍无可忍,又要发作。冷不妨陆幺“呼”地猛站起身来,径自环视屋内。
凶场是在熏风院的后殿,这里虽称呼为“殿”,其实不过一套小筑,临水而居,只内、中、外三间厅室而已。。。。。。构制精巧,冬暖夏凉。。。。。。分别踱至三间厅室正中,以足尖轻叩地面,又蹲下拈起什么细看,暗惊道果然,心内猛一阵忑忑,闷闷儿乱了气息,指尖逐渐发凉。
再次环视屋内,指角落上三口贴了“贡”字家徽封条、并排摆放的镶牙深箱:大人。。。这箱内装的是什么贡品?
孙淙心烦意乱已极,被她一诘竟被懵住,答曰:北黄道特产“岷燎”茶啊!
那茶生在北黄道岷山深处燥寒之地,采摘、炒制、保存都甚不易,屈实是件人间罕物——可见裴家这回为了与御前交好,当是心思费劲。如今礼在人亡,亦实可叹!
陆幺听到“岷燎”二字,眉心更紧,至此,似乎终于有些想明白了刚刚若明若暗由脑海中过去的那一道闪子。。。。。。竟轧得她浑身起栗。抖着手几乎下意识便要去揭那封条,孙淙又惊又恼,大拍喝止:“干什么,你放肆!!”
陆幺果然是个孬的,霎时便被震醒,僵在墙角,只觉通身冷彻。。。。。。
(五)
孙淙面色苍黄,虚汗淋漓而下,扶了扶太阳穴,终于支撑不住,虚倒进一张圈椅中。
一字一句又重复了遍:“究竟是什么兵刃!”
陆幺憋着心底那份寒凉,懵懵摇头。
孙淙看着眼前这年轻女子,着实有点想哭——这生死关头,派了个什么东西给他。
此时太后那边派人过来,问进展如何几时定案。
陆幺感觉到额角凝着的冷汗正缓缓滑下,自己抬手将汗擦了去,吞了口唾沫,默默组织语言。。。情势紧急,她当时觉得应该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孙淙的。
虽然那猜测荒谬得一样可以令她当场送命。但她那时以为自己是入宫以来头一回作为真正的仵作被调至此处的——若真是那样,如何定案?!若不是那样,又当如何定案——其实都与她无关,仵作并没有那个本事,需要做的仅仅将所见所想一五一十说出便是,而后自有高人再做裁断!她陆幺只求个全身而退,有那个命混到。。。某日才好。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世事本就该是这样简单明了的。
于是,深吸口气,垂首郑重唤了声“孙大人”。
。。。。。。却被孙淙抬手止住了。
很多年以后,陆幺闲来无事时还是会想——若,孙大人先听她把话说完,她眼前这诸多江山社稷儿女情长,又将如何?
当然,世事无谓若者,孙淙当时没工夫搭理陆幺,只忙着向那侍卫问话,先问外头各方情况,又问太后六王,特别交代牢牢看住赵聃及裴家一干亲卫,最后特别提到六王妃,再三吩咐,阖宫上下千万将其兄长的死讯瞒住,免生激变。
门前那侍卫回曰“放心”:今早只从六王妃处调拨过来两三个侍女——只因都是从节度使家中陪嫁过来,深谙裴世元喜好脾性,后来裴世元腹胀,也是她们回明他惯吃克食的,并送了山楂糕进去
1、碧玉刀 。。。
。。。当时一切无恙,现都换班回掖庭了,应当无碍。
孙淙点头道好,稍稍安神,转脸再问陆幺:你刚才要说什么?怒视那陆幺盯着对面由屋顶曳至半空、忽明忽暗飘摇凌乱的几缕灯穗发呆。
陆幺眨眨眼睛,从半空中转过视线,看孙淙,又眨眨眼睛,仿佛这才回过神来。
陆幺磕巴一阵,说,她大概知道凶手是用什么兵刃行凶的了。
而后见那男人面堂泛红,双眼发亮,几乎倏地活了过来,俨然竟似雨过天晴,云开雾散了。
陆幺告诉孙淙,凶手有两到三人,其中使小刃刀者大约是西北镖帮的弟子——该帮派已于两年前被朝廷清剿;其中使梅花分水刺者,则应该是来自江南水上帮派,至今亦早已风流云散了。
听得孙淙连连叫好,尤比听戏过瘾痛快的样子。
陆幺本来以为,天下三百六十行,唯“仵作”这行是绝不能说谎的。直到那晚才终于明白过来,天下三百六十行,唯“仵作”这行是应该多多造谎的。因为死人不会说话,而活人想知道的,多只是自己心里已经安排好了的那些话罢了——其实根本没有谁会去追究“真相”谓何。三百六十行,即便是仵作也好,其实都只是和活人打交道,领活人的面子和银子,方才能继续过日子的。
陆老姑婆冲陆幺露牙一笑:“这才是你要学的学问。”
孙淙急急忙忙向那侍卫询问,那人想了半刻,答道:“今天在湖边帷幔后戍卫的是应字号的班,其中有一个叫王德利的,就是宁州水寨边出生,家里人也甚简单;而在碧玉阶外驻卫的广字号班里,也有一个叫吴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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