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胃口大开,鱿鱼卷、烤牛肉不停地往他的嘴巴里面塞,好像他刚从一个很穷的地方回来似的,顿了一下,他才说;“我去了一趟南边。”
“南边?那你是去南澳市了?那张良基他——”
“我哪里再敢去那里啊。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就是我给你一个信封的那天晚上。第二天,纪委的办案人员就和我谈话了,谈了好几天的话。我将自己了解的关于张良基的情况都说了,还说清楚了他们想了解的我的一些情况。后来,他们和颜悦色地告诉我,谢谢你的配合,你可以走了。我当时可真是吓破胆子了。老实说,我幸亏不是张市长那个小圈子里面的人,我只是张市长小圈子外面的一个好朋友而已。我并不了解他们核心圈里的事情。这就救了我,要不然,我也就栽进去了,完蛋了。我告诉你,我是去泰国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让你见笑了,老兄。这些天,我的沮丧、我的狼狈、我的激动、我的软弱、我的丑态、我的阴暗、我的激奋、我的扭曲、我的猥琐、我的执拗、我的阴险、我的直率、我的盲目、我的复杂、我的崇高,都让你看见了。老段,谁让咱们认识了那么多年,谁让咱们俩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谁让咱们俩是睡在上铺和下铺的兄弟?你说呢?”说完,他自己已经是热泪盈眶。
我这个时候也有些感动了,他描述得很精当,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的。他要是一个我根本就不认识的人,那么,我是不愿意和这样复杂的人打交道的,因为他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很容易就把你吸进一个黑洞当中去,他还像一团迷雾,你走进去,肯定会迷失方向,包括迷失了你自己。总之,这个赵亮,我的这个老同学,是我面对的一个任何影像都将在他面前扭曲变形的奇特镜子,这镜子由迷宫和迷雾构成。我这么说,可能有些玄乎了,但是,他的确有一种魅力,这魅力让你感受到恶有时候也是一种美,是一种恶之花,在今天这个人欲横流的时代里,他的人性的复杂和灿烂辉煌之花,在那些在城市里的钢筋和水泥建筑里游动的人群中猛烈地绽放。
“有时候,人必须有野兽的性格,”他有些醉意了,“老段,我总是感觉,在我的胸口这里,”他在他的胸前比画了一下,“有一头野兽,一不留神,它就会把脑袋探出来,冲别人吼叫,并且露出獠牙。”
“我知道,”我也喝多了,因为我眼前的几十个小清酒空瓶子都在晃动,“你就是一个叫兽啊,叫唤的教授,叫唤的野兽,叫唤的叫兽。”
“我是叫兽这个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摇着脑袋,抓住我的手,认真地问我,“你竟然也知道,我的这个地方,藏着一头野兽?”
我哈哈大笑,“你那里藏着一头野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你过去就告诉过我了。其实,你还是具有兽性的人。可是,你又是大学教授,经济学家,于是,你就是一个经济学叫兽。”我的舌头打结了,我明白我喝多了,这韩国清酒刚开始喝就像清水一样,慢慢地,感到有些辛辣了,到后来,当你感觉它像凉开水的时候,你就要当心,你已经喝醉了,这和黄酒喝醉了一样难受,我想。我看了看表,时间过得很快,我们这么一边吃饭,一边喝清酒,还不停地斗嘴,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酒使得我们的思维活跃,但是头脑却混乱起来,我们开始东拉西扯,说了很多漫无边际的话。
当赵亮和曾莉到达法庭之后,法官根据双方提交的证据,建议他们达成调解协议。他们同意了,很快就在法官的主导下,达成了调解协议,主要内容就是财产一人一半,然后,法庭可以判决他们离婚。这是赵亮从法庭出来之后,给我发了一个短信告诉我的。我想这样也好,不至于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实际上他们已经两败俱伤了。韩樱子早就离开了北京,曾莉也没有控制住她。
到第三天,法院的调解书就下来了。内容很简单,也是他们达成的协议结果:两个人离婚,财产平分秋色,各得一半。
就是在这个时候,赵亮的命运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的离婚调解书下来的第二天,就有一家北京的报纸报道了他的事情。还是杨琳先看到的,她给我打电话:“快看看你的老同学,报上有他的特大新闻了!”
我赶紧去买了一份《北京都市报》,打开来一看,在社会新闻栏里有一个通栏的大标题:《经济学家实践嫖娼扶贫理论 婚外包养欢场女》,详细报道了经济学家赵亮包养女人、大搞婚外情的详细情况,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很了解情况的人给媒体报的料。我想,这下麻烦大了,他赵亮千方百计地想捂住这个事情,可最终还是没有捂住,他的事情到底被报纸捅出来了。
我一边看报纸一边想,现在的报纸媒体,尤其是网络媒体,为了吸引读者的眼球,在社会新闻的报道上大胆多了。赵亮这么一个曾经意气风发、风头正劲、年少有为的经济学家,忽然爆出了这么一档子丑事,自然就是最大的新闻了,大家都去追腥逐臭了。对于经济学家,大众过去的概念还比较模糊,还不知道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动物,后来,大家通过电视、报纸、杂志、网络和国家的公共政策,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和大众的利益息息相关的一群人,一群很专业的人士,他们竟然能够主导政府的经济和社会政策走向,是一群没有权力的权力人士,是一群可怕的人!于是,经济学家就纷纷成了明星和可以预言未来的巫师,他们分别代表不同的学术观点,也代表不同的社会阶层和利益集团说话,说来说去,大家就熟悉这些家伙的名字了。像赵亮这么一个炙手可热的经济学家,他爆出家庭丑闻当然就成了报纸社会版上的重头新闻了。
我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想到了给媒体曝料的,肯定就是他的死敌。一个可能是他的前妻曾莉,但是,我想,现在她应该会觉得,赵亮已经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了,他们离婚了,他就不是她的心病了,实在没有必要把他搞得那么臭啊。当然,也不排除她要通过这种方式去报复他。据我分析,现在最希望利用这个丑闻把他搞倒的,一定是他在学校里的敌人、那个曹昆教授。世界经济系主任曹昆的学术形象和道德感召力都很好,一向以讲民生、讲公平、讲社会公正的面目出现在大众媒介上,他的经济学研究还被称为是穷人的经济学,是和赵亮完全对立的另外一个经济学派。而这一届中央政府自从2002年执政以来,也在大力提倡改善民生,提倡社会和谐,降低甚至取消农业税,还改善退休工人的待遇,提高士兵的津贴,这些举措大得民心,也刚好和曹昆的经济学观点一致。而且,曹昆为了实践自己的经济学理论观点,这些年还效仿孟加拉国的经济学家尤努斯开办专门给穷人发放小额贷款的孟加拉银行的经验,他也在河北和安徽农村成立了可以给最穷的人贷款的农村互助合作社,进行社会实验。从经济学的观点看,他们俩的确是完全对立的,而在他们学院里,从美国留学回来和从欧洲留学回来的教授们分成了两派,一直斗得不可开交。于是,赵亮的这次被媒体咬上了,我猜测,就有这样复杂的背景。那么,这曹昆得到的消息是谁提供的呢?肯定是曾莉提供的,因为她本来就想这么做,她也亲自告诉过我。可是离婚之后,她不想这么做了,但是已来不及撤手了,因为曹昆恰好要利用这件事情来把自己的对手赵亮搞臭,同时为自己树立起最大的威信,得到最大的好处。
想明白了这些因果关系,我放下报纸,立即给赵亮打电话,可是,他关机了。我知道他也一定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我知道,他关机的意思就是他现在不需要我的帮助,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我明白,媒体这么一搞,这一次他真的是在劫难逃了。他的敌人把他晾到了大众的眼皮底下,告诉大众,原来,这个受人尊敬的经济学家,竟然是一个大嫖客,一个背叛了家庭的人,他还背叛了公众对他的信任,成为了特殊利益集团的代言人,他完全被邪恶的力量所俘获——你想,大众还能饶了他?还不把他放到火上好好地烤一烤,甚至就把他放到火刑柱上活活烧死?大众必然要去掉他头顶的所有光环,然后以公众舆论的压力,要求有关方面对他进行惩罚。这一招比较狠,可以置他于死地了。
我叹了一口气,知道他现在的日子一定更加的难过了。我不知道如何帮助他,其实,这难道不是他咎由自取吗?我的同情帮不了他,何况,我真的应该同情他吗?
几天之后,消息传出来了,是另外的朋友告诉我的。果然是赵亮在大学里的对手曹昆教授搞的。他利用曾莉气昏了头、情急之下给他的那些赵亮包养情妇的材料,将赵亮告到了学校纪委。纪委迅速地进行了调查,也得到了曾莉的配合,她也来了个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协助纪委认定了赵亮违纪的严重事实。后来,经过了校长办公会议的研究,大家认为,像赵亮这样一个道德形象狼狈、给学校的声誉造成了损害的人,已经不适合在本大学继续任教了。于是,赵亮就这样被自己的对手彻底击败,被学校开除公职了。
他奇怪地消失了,谁都找不到他。我怎么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都是关机状态。
不过,他还是留给了我一封信。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迅捷快递公司给我送来的一封信。我一看,落款是他,就赶紧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打开来看:
老段: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消失了。是我自己选择失踪的,你也不要试图找我。我受到了惩罚,也许这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需要找一个地方安静地呆一呆,我需要仔细地检视自己,到底我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我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为什么我这么的糟糕,我的生活到达一个高点之后忽然急转直下,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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