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问吧,亲爱的(2)
擦皮鞋匠心里暗想:我得悠着点讲噢。
到了冬天,哈尔滨的气候非常寒冷,雪也很大。于是,擦皮鞋的地点便从涅克拉索夫大街的街头,改在了他的那幢德国风格的住房里。
老擦皮鞋匠的家里专有一个擦皮鞋的小屋子,屋子里生着一只小铁炉——似乎全世界的修鞋小屋都是这种样子。小屋子里很暖和,还备有热茶、报纸和画报,给擦皮鞋的主顾解闷儿。
到了夏季和秋季,他仍然到涅克拉索夫大街的街头去擦皮鞋。他的面前放着一把俄罗斯式的圆椅子,这种椅子很像欧洲古典戏剧中的一个道具。椅子前面是一个踏脚用的小木箱,请您把自己尊贵的脚放在上面就行了,剩下的事就不必再操心了。
老擦皮鞋匠一旦遇到一双优质的、做工高超的皮鞋,出于尊敬,出于敬仰,出于心悦诚服,他会擦得非常卖力气。那种虔诚的态度,满头的细汗和滔滔不绝地对这双皮鞋来历的讲述,让这双鞋的主人大为感动。要知道,对鞋的赞美,就是对他的主人的赞美啊。而且,人活着,并不是每一天都会听到赞美之词的。
在一个暮春时节的好天里,老擦皮鞋匠给流亡者社区里的那个基兰德医生擦皮鞋。他干得非常认真,仿佛他面对的是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似的。于是,基兰德医生在付钱的时候多付给了他几个钱,以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但是,却遭到了老擦皮鞋匠的拒绝。
老擦皮鞋匠非常诚恳地说:“先生,不要您的钱,能亲手擦这双不平凡的皮靴是我的荣幸。记得,我在青岛的时候,曾为一个德国人擦过一双同样牌子的皮靴。当时我并不懂得这双皮靴是怎样的高贵,只觉得它不同寻常。后来,是那个德国人告诉我,这个牌子的皮鞋在全世界只有六双……”
说着,老皮鞋匠激动得眼睛都潮湿了,他泪花闪闪地看着基兰德医生,说:“先生,您真幸运,先生,您知道,这双皮鞋是出自谁的手艺吗?”
基兰德医生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坦率地说,我并没有把这双靴子当……怎么说呢,我可能太草率了……我是一个草率的人。”
老擦皮鞋匠说:“是伯尔,他是一个伟大的鞋匠。”
说完,老皮鞋匠伏下身子,轻轻地吻了一下这双不同寻常的皮鞋。
这一切,都被在一旁等候擦皮鞋的那个犹太女人看在眼里。
基兰德医生离开这个老擦皮鞋匠之后,由于异常兴奋,两条腿僵硬得几乎不会走路了。
那个从德国流亡过来的犹太女人鄙夷地看着他醉汉似的背影。
老擦皮鞋匠说:“夫人,您好像不喜欢他。”
犹太女人冷冷地说:“是的。”
老擦皮鞋匠说:“我听说,他曾经邀请您到他的诊所里去工作。”
犹太女人说:“是的。”
老擦皮鞋匠说:“听说那里的待遇不错。为什么不去?”
犹太女人说:“这是一个私人问题,您不该问。还是擦您的皮鞋吧。”
坦率地说,老擦皮鞋匠在擦皮鞋的时候,喜欢同女顾客多聊几句。老擦皮鞋匠毕竟是个男人啊,一个男人喜欢女人,这有什么错呢?倘若一个男人一辈子都不想女人,那恐怕就不正常了。
后来,这个老擦皮鞋匠找的女人,就是这个从德国流亡过来的犹太女人。
这个德国女人长得居然有点像乌克兰人,黑头发,脸色苍白,两只眼睛像圣母一样充满了忧郁的神色。她是一个寡妇。在战争年代,犹太寡妇真是多如牛毛啊。
在流亡者社区里,大家都知道这个犹太女人是一个技术高超的助产士。社区里许多混血儿和洋孩子,都是她亲手接生的。但是,这个犹太女人从不给中国人接生,换言之,当地的中国妇女也不信任她。对于接生,中国人有中国人的一套方法。这种古老的方法对那个德国犹太女人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个德国助产士没事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一般的情况她并不出门。从理论上说,寡妇应当是有个性的,没有个性的寡妇是可疑的寡妇。
第11节:问吧,亲爱的(3)
犹太女人坐在家里的壁炉旁,一边听着手摇唱机播放的巴伐利亚民间音乐的唱片,一边喝着茶,回忆自己的故乡,品咂着自己已逝的生活。有时候,特别是在休息的日子里,她会捧上一本诗集看上一个下午。她非常喜欢诗歌,读诗似乎是她生活中一个重要的内容。
这个犹太女人很瘦,不苟言笑,似乎有一点点冷酷。流亡者社区里的人从没看见她放声大笑过。她干起接生的活儿来同样是一丝不苟,干脆利落。对于报酬,她从不事先和对方讲价。她似乎清楚各国对这种事的付酬标准和方式是不同的。如果对方付给她的报酬太少了,她会直盯着你的眼睛,说“谢谢”,然后转身就走。
所以,有些流亡者说,德国人,是一个令人感到尴尬和恐惧的民族。
这个德国助产士估计有四十多岁了,少女期,青春期,少妇期,都过去了。现在,她正在冷静地等待着老年期呢。
她的生活完全由她自己操办,比如去涅克拉索夫大街买肉,买面包,买日用杂品,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干,而且她很能干。在栅栏院里干起活来,像一只动作灵活的小鹿。
她的房间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德国的风景画片,其中有柏林的施普雷河边的小镇,有汉堡阿尔斯特湖,有慕尼黑古老的中世纪教堂,有德国的阿尔卑斯山等等。这个犹太女人常常看着它们发呆。
犹太女人的旁边总跟着一条名贵的大丹犬。这种犬原产于丹麦,后来被德国改良成了大型犬——德国人还是一个富于改良的民族。
她的大丹犬是黑色的,像没有月亮的黑夜。犬的头较长,腿竖直,显得威武而高贵,勇敢而又有风度。可以肯定,这是一只良好的看守和护卫犬。
许多在二战时期,在哈尔滨一带流亡的洋人都养狗,他们喜欢养狗就像中国人喜欢养猪一样。只是,这个犹太女人养的这只狗非常凶恶,那些流亡者社区的日本狼青、比格犬,中国的昆明犬,德国的牧羊犬都惧怕它。它总是和那个德国女人形影不离,像一只黑色的幽灵。
擦皮鞋匠同这个德国助产士的爱情,就发生在那个暮春时节的好天里。这里需要强调一下,因为春天毕竟是一个让男人和女人春心萌动的季节。虽然哈尔滨的春寒未尽,但它应有的作用却一点也不能低估。
那天,德国助产士也穿着一双很不错的靴子。当这双靴子踏在擦皮鞋匠的箱子上的时候,擦皮鞋匠彻底惊呆了,他抬头尊敬地看着靴子的主人,显得异常激动。
老擦皮鞋匠说:“夫人,您这是一双德国靴子。”
“您说得很对!擦吧。”
“而且是战前货。”
“是的。现在部分地区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呢。”
“它产在德国的慕尼黑。”
“是的。您去过……”
“这双靴子是一九××年十月慕尼黑啤酒节上奖励给啤酒小姐的奖品之一。”
“是的……”
老擦皮鞋匠说:“这双靴子是全德国最出色的做靴子的手艺人做的,它只有一双。它的妙处在于事前就已知道了啤酒小姐脚的尺码……
德国女人终于吃惊了,她问道:“您怎么知道?”
擦皮鞋匠抬起头,一脸诚恳地说:“我虽然厌恶纳粹,但我热爱德国,热爱德国的皮鞋。”
不言而喻,爱德国及其皮鞋,当然也包括爱德国的女人了。
或许外人是无法理解的,这种突如其来的爱,很容易让身处异乡的德国女人动情……
在一个优美的哈尔滨之夜,擦皮鞋匠来到了这个犹太女人的住所。
他们在一起彬彬有礼地喝茶。后来他们又喝了酒,畅谈了德国,畅谈了那次令人难以忘怀的啤酒节,畅谈了大米格尔湖和易北河,还聊了德国的历史,漫谈了19世纪的普鲁士国王……
这是这个德国犹太女人流亡到哈尔滨之后讲话最多的一个夜晚……
最后,擦皮鞋匠用自己那一双擦皮鞋的手,像抚摸名贵的皮靴那样充满柔情地抚摸了这个德国女人。
德国女人没想到这个中国佬的手让人感到那样的美妙,那样的不可思议。
德国女人沉醉地说:“哦,先生,你有一双助产士般的手……”
擦皮鞋匠哽咽地说:“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接触女人……”
这的确是一个谈情说爱的美妙之夜。不少梨花在那个暮春时节的夜里开放了。要知道,这些漂亮的香味浓郁的梨花,在流亡者社区是第一次开放啊。这非常神奇。
擦皮鞋匠小声地问:“我可以问一个私人问题吗?”
德国女人柔情地说:“问吧,亲爱的……”
第12节:老胡木匠和犹太女人(1)
老胡木匠和犹太女人
混血儿小胡木匠,是犹太流亡者社区最具艺术眼光的木匠了。
坦率地说,在哈尔滨干木匠活儿,没有点艺术眼光是不行的。
犹太流亡者社区的房子、家具、甚至栅栏院,包括小亭子(凉亭和花亭)几乎都是欧式的。看上去,简直是世界小型建筑的博览会。看得出,欧洲文艺复兴之后所带来的那种五光十色的、而且水平越来越高的审美欲望,已经在几代人之中盛行不衰、乐此不疲了,它们已经非常成功地走进了欧洲人的灵魂里去了,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在热情地、如饥似渴地体现着这一点。
走进犹太流亡者社区,视野之内,到处都是错落有致的那种欧洲风格的建筑。
涅克拉索夫大街两旁的景观也是这样,果戈理大街和雨果大街也是这样。甚至连这儿的空气都弥漫着欧洲人的气味。
这些,都出自一些能工巧匠之手。如果他们当中有谁的住宅需要维修,他们就会不假思索地说:
“好吧,去请小胡木匠来。”
小胡木匠是一个非常自负的年轻人。
小胡木匠走在犹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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