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蝗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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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 作者:莫言-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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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树木的乳房,她按摩着土地的肌肤,她把整个肉体压到大地上。

冰雹象瀑布般倾泻到焦渴的大地上。

冰雹是大地的残酷的情人。

也只有大地才能承受得了她的毁灭一切的爱情。

冰雹!无数方的、圆的、菱形的、八角形的、三角形的。圆锥形的、圆柱形
的、鸡蛋形的、乳房形的、芳唇形的、花蕾形的、刺猬形的、玉米形的、高粱形
的、香蕉形的、军号形的、家免形的、乌龟形的、如意形的冰雹铺天盖地地倾泻
下来。

冰雹嘎嘎吱吱地响着,咔咔嗒嗒地碰撞着,跳着蹦着翻滚着旋转着,掉在食
草家族的头上、肩上、耳朵上,鼻梁上、掉在鸟类的弯曲脖颈上、乌黑利喙上、
突兀肛门上,掉在红色沼泽的红色淤泥上、人的尸首上、马的牙床上、狐狸的皮
毛上、孔雀大放的彩屏上、干绿的苦藓和紫红的灌肠般植物上……温柔的冰雹,
我爱你,当我把你含在口腔里时,就象吮吸着母亲和妻子的温暖的乳房……天空
多壮丽。自然多辉煌。尘世多温暖。人生多葱姜。铿锵锵锵,嗒嗒嘡嘡,冰雹持
续不断地掉下来,天地间充溢着欢乐的色彩和味道,充满了金色的童年和蓝色的
多瑙河。五彩的甜蜜的冰雹降落到苍老枯萎的大地上,唤醒了大地旺盛的性欲和
强大的生殖力。

乡亲们一无遮掩地徘徊在土地上。他们焦头烂额,鼻青眼肿;他们摇摇摆摆
象受了重伤的拳击运动员;他们嘴里哈出雪白的蒸气,胡须和眉毛上冻结着美丽
的霜花;他们踩着扑棱棱滚动的冰雹,脚步踉跄。

冰雹野蛮而疯狂,它们隆隆巨响着,横敲竖打着人类的肉体,发泄着对人类、
对食草家族的愤怒。它们盲目地、毫无理性地把无数被蝗蝻蹂躏过的小树拦腰打
断。

太阳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乌云排泄完毕,分裂成浅薄的碎片,升到高空。
云的间隙里,大块的天空被车轮般大的血红夕阳涸染成渐远渐淡的胭脂色。大地
上铺着足有半米厚的冰雹,青蓝与雪白交叉,温暖与寒冷套叠,天空大地五彩缤
纷,混乱不堪。原本无叶现在无枝的秃树象一根根棍棒指着威严的天空,被砸断
的小树伤口上涌现着乳白色的汁液,被砸得断翅缺羽的禽鸟在四凹凸凸的冰雹上
挣扎着,并发出一声声叹息般的凄厉哀鸣。我紧紧地裹着鸭绒服,戴着双层口罩
保护着酸溜溜的鼻头。我用冻得象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姥姥,你吃的什么?你吃
什么咯崩咯崩响?女孩问着躺在被窝里的外婆。外婆瓮声瓮气地回答:吃的是冰
冻胡萝卜)笨拙地抓着“卡依新fi型135 单镜头反光照相机”,拍摄着冰雹过后
的瑰丽景象,在宽阔的镜头外,银色的大地无穷延伸,我按动快门,机器“咔嗒”
一声响。(在这张安装偏振镜后拍摄出的照片上,世界残酷无情,我的头脑肿胀
的四老爷和满鼻子黑血的九老爷率领着族人们艰难地行进。四老爷的腰带上挂着
两柄短枪,九老爷腰带上挂着两只匣子枪,手里举着一支勃朗宁手枪。四老爷张
着嘴,好象在吼叫,九老爷紧蹙着额头,斜眼看着四老爷,好象对四老爷充满仇
恨。)族人一步一滑地跋涉着,他们口里喷出的气流彩色纷坛,宛若童话中的情
形。一个牙齿被冰雹敲掉的白胡子老者嘤嘤地哭着,两滴泪珠象凝固的胶水粘在
他的腮上,他的耳朵被冻死了,黑黑的象两只腐烂的蝙蝠。我哈着手指,哈气的
时候我的嘴感觉到口罩冻成了坚硬的冰壳。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闪烁,晃得人眼
疲倦。我费力地调动着僵硬的手指(姥姥,俺娘怎么不回来?小女孩问。你娘看
斑马去啦。长颈鹿看不看?不看,斑马也是马吗?斑马不是马。那是什么?是妖
精。红眼绿指甲,黑天就出来,见了男孩吃男孩,见了女孩吃女孩。它怎么不吃
俺娘呢?你娘嫁给斑马啦。骑着斑马到非洲去啦。冰雹把一群群斑马打得遍体鳞
伤,它们围在一起喘息着。这时它们听到了狮子的喘息声。放录音!快放录音!
斑马在狮虎的吼叫声中颤栗不止。狮子在斑马的鸣叫声中睁开了朦胧的睡眼。高
大的绿栅栏外,她吃吃地笑起来。这栋高楼里的人夜夜都要做恶梦。楼长,我们
受不了啦,请你把她轰走吧。人有所好嘛!人家躲在房里放录音干你们屁事?!
斑马!斑马!斑马……非洲在什么地方呢?姥姥又咯嘣咯嘣吃起胡萝卜来。小女
孩静静地躺着,一股怒火在她胸中熊熊燃烧),把“星云式色散镜”装在精密的
卡依照相机镜头上。我蹲在厚厚的冰雹上,一股尖锐的凉气射进肛门,迂回曲折
冲上咽喉,使牙齿打战,舌头冰凉。我对准在冰雹里挣扎的家族成员们,揿下了
照相机的快门。(在这张照片上,世界是由色和光构成的。冰雹散射着玫瑰红光
泽,人类放射青铜的光泽,每个人都是一轮奇形怪状的太阳。四老爷更加象一个
失败了的英雄,他弓着腰,好象对太阳鞠躬。九老爷也许开了一枪,因为枪口附
近散射着一簇雪莲般的火花。)九老爷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把手中的“勃朗宁”给
鼓捣响了,铮然一声响划破了冰凉潮湿的空气,子弹上了天,枪口冒着格外醒目
的蓝烟。九老爷吃惊不小,下意识地把手枪扔掉了,手枪落在冰雹上,蓝光闪烁。

你的蓝光闪烁的眼睛盯着我,看着我把用各种镜头拍摄的珍贵历史照片摊开
在玻璃板上,听着我用沉闷的腔调讲述着大雹灾过后,人类如何向失落的家园前
进。我认为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寻找家园的历史,你看到了吗?那片被冰雹敲打
得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顶,就是我们食草家族的家园,它离着我们好象只有数箭之
地,却又象天国般遥远。我跟随着先辈们,忍受着寒冷,忍受着对自然的恐怖和
敬畏,忍受着被冰雹打出来的痛苦。一步一滑,两步一跌,哭声震动被冰雹覆盖
的大地,连太阳也泪水汪汪。九老爷有时是狗,有时是狼,他那时就成了狼。他
从冰雹上捡起手枪,用刚才的动作操作着,枪声响起,振奋起在死亡边缘上挣扎
的族人们的精神,大家携着手,互相搀扶着,艰难地行走,你知道吗?没有光就
无所谓色——知道,三岁娃娃都懂的道理——照相机是客观的,但人对光的感受
却是主观的,是极端主观的——你还有什么照片,拿给我看嘛!——摄影不仅仅
是一门技术,更重要的是一门艺术——艺术不过是你们勾引女孩子的武器。我一
屁股坐在椅子上,手里的照片散落在水泥地板上。她冷冷地笑着,说:怎么啦,
击中了你的要害了?不要怕,对‘艺术’的评价也是极端主观的,你骇怕什么?
她蹲下去,捡着散在地上的照片,每捡一张她都用颇为挑剔的目光打量一番。她
举起一张照片,勉强地说:这张还不错!

太阳象个雪白的十字架,套着一圈圈金色的光环,一颗鲜红欲滴的秃树镶着
灼目的白边,树下张牙舞爪的人们象从炼钢炉里流出来的废渣的人形堆积。

冰雹被红色淹没了。

太阳也沉下了红色的海洋。

如果我把四老爷和九老爷亲兄弟反目之后,连吃饭时都用一只手紧紧攥着手
枪随时准备开火的情景拍下来,我会让你大吃一惊,遗憾的是我的照相机出了毛
病,空口无凭,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你无法想象,那个冰雹融化之后接踵而
来的夏天是多么闷热,滋润的大地温度持续上升,生殖力迸发,所有的种籽和所
有的茎根都发疯般萌芽生长,红褐的赤裸大地几天后就被繁荣的绿色覆盖,根本
不须播种,根本不须耕耘,被蝗虫吃秃的庄稼的树木都生机蓬勃,如无不虞,一
个月后,小麦和高粱将同时成熟,到时金黄的麦浪会漾进鲜红高粱的血海里,夏
天和秋天紧密交织在一起。

那年夏天苍蝇出奇的多,墙壁上、家具上布满了厚厚的苍蝇屎。九老爷和四
老爷都用右手握着枪,用左手端着青瓷大花碗,哧溜哧溜地喝着葱花疙瘩汤,汤
上漂着死苍蝇和活苍蝇。兄弟二人都不敢抬头,生怕一错眼珠就被对方打了黑枪。
汤里的苍蝇一无遗漏地进入他们的口腔和肚腹。

难道仅仅因为四老妈的事就使兄弟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敌了吗?具有初级文化
水平、善于察言观色的五老妈告诉我,九老爷调戏四老妈是导致兄弟关系恶化的
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因为河北流沙口子村那个小媳妇。这件
事是九老爷子不好……

五老妈认为,九老爷子不该去与四老爷子争夺女人。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你
另找一个不就行了?男人们就是这样,无论什么东西,一争起来就成了好的,哪
怕是一摊臭屎!男人们都是一些疯疯傻傻的牙狗,五老妈撇着嘴说,我真看不出
那个小媳妇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你四老妈和你九老妈实在都比那个女人要好出三
倍。她不就是五冬六夏都穿件红褂子吗?不就是她那两个母狗奶子挺得比别人高
一点吗?

女人最仇恨的是女人!因此休想从一个女人嘴里听到对另一个女人客观公正
的评价。

我把一支高级香烟递给好占小便宜的十六叔,让他告诉我四老爷和九老爷争
夺红衣小媳妇的详细过程。十六叔用咬惯了烟袋的嘴巴笨拙地含着烟卷,神色诡
秘地说:不能说,不能说。

我把那盒烟卷很自然地塞进他的衣袋里,说:其实,这些事我都知道,你说
不说都无所谓的。

十六叔把口袋按按,起身去插了门,回来,吸着烟,眯着眼,说:五十年前
的事了,记不真切了……

四老爷子带着从美丽士兵尸体上缴来的手枪,踩着摇摇欲坠的木桩石桥,趁
着天鹅绒般华贵的夜空中明亮的星光,去跟红衣小媳妇幽会。(这事都怪九老爷
子不好,十六叔说,九老爷也嗅着味去啦,他也提着枪呢!四老爷有一天晚上发
现了从小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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