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可以笑。但我知道好好过下去不容易。妈妈和我和我在一起时就合不来。但也许现在我俩都比过去明智了些,好了,请给我一刻钟时间。我再不需要什么了。”
莫莉进了自个儿的屋子,等着带辛西娅下楼去餐厅。莫莉等她倒不是因为在这个中等大小的宅子里找地方会有困难。生人只要稍稍动点脑筋一推想,任何房间都找不错地方。真正的原因是辛西娅已经迷住了莫莉,她心甘情愿为这位新来的人效劳。莫莉自从得知有可能来个姐妹以后,便一门心思地盼辛西娅回来。(她只说做姐妹,但不知是辛西娅随着她做苏格兰式的姐妹,还是她随着辛西娅做法国布列塔尼式的姐妹,这事遇在谁头上都会为难的。)她们见面才这么一点时候,辛西娅那无意间就迷得人神魂颠倒的能耐已经施展在莫莉身上了。有些人就具有这样的能耐。当然,这种能耐只在多愁善感的人身上显示效力。比如哪一个学校里都找得出一个能迷人的女学生,人人喜欢她,个个受她的影响。她做到这一点既不靠美德,也不靠美色,既不靠温柔,也不靠聪明,只靠一点讲不明、说不清的气质。从前有几行诗里隐隐说到这点气质:
爱我不为我好身材,
也不为我面目有神采,
更别看上我心忠诚——
容貌会改变,心也会变坏,
害得真情恋人反分开。
爱我你就爱,莫问为何爱
爱我爱了一辈子,
原因还始终没明白。
一个女人如有这种魅力,那不仅会迷住男人,也会迷住她的女同伴。这种魅力无法界定,或者说.这种魅力是一种微妙的混合物,由多方面的天赋和才气浑然构成,不可能断定每个方面各占多大比例。也许这种魅力和标准的为人准则有矛盾,因为它的根本所在似乎是精妙绝伦的适应能力,能因人而异,更能对千变万化的具体情况具体对待,正所谓。同什么人交往,便做什么人”。至少,莫莉会很快明白辛西娅在道德情操上并不怎么样。不过眼下莫莉正罩在那股迷人的魔力之下,即使有迹象表明她的同伴行事与她的天性极不相合,她也不会想到要对辛西娅的人品深入了解,正确判断。
辛西娅长得很漂亮,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漂亮,所以早就不把它当一回事了。没见过有谁这么漂亮,却看上去浑然不自知一般。每当她在屋里走动时,莫莉总会眼睛盯着她转。她举足投步就像森林中的野生动物一般无拘无束,气度堂堂,——简直像一走动就踏出一连串的音乐之声来。她的衣着也是这样,根据我们时下的看法,可以说很难看,有损于形象,但穿在她身上却合身得体,颜色协调,式样也受她高雅趣味的控制.毫不越轨。每一套衣服都很昂贵,但换来换去就那么不多的儿套。吉布森太太也承认,当她发现辛西娅只有四套衣服时震惊不已。当时学校里给了她方便,她写信说要回来,假如耐心等等.等到她母亲回了信,那么她就有可能好好地买些衣服,并且带回来很多实用的法国服装纸样。莫莉听了这些话后为辛西娅难过。她觉得这些话的弦外之音是辛西娅的母亲两年没见女儿,终于提前两星期见上了,从中得到的快乐倒不如一捆锡纸衣样。然而辛西娅对这些一说再说的小抱怨只当没听见一般,不予理会。说来也是,她母亲说的话她多半都爱理不理的,这么一来吉布森太太倒怕起她了,于是跟莫莉说的话大大多出跟自己女儿说的话。不过在衣着上,辛西娅很快表明她不愧是她母亲的亲女儿,也能使用灵巧的双手。她是个十女红的行家里手。她不像莫莉.莫莉只会缝缝补补的简单活,却不懂裁剪或制帽。辛西娅只要在布伦街上转一趟,看见什么服装式样就能照做出来。只见她把她母亲拿给她的饰带和薄纱连翻带扯,手上动作飞快,几下子就做出一个花样来。就这样她翻新了吉布森太太的衣橱。她做这些活儿时颇有不可一世之态,从何而来的这股傲气莫莉就不得而知了。
日复一日,吉布森先生都带来哈姆利太太离死越来越近的消息,打断一下家里那些琐琐碎碎的事。莫莉经常坐在辛西娅身旁,四面全是饰带、丝网、花边织物等,每听到哈姆利太太不行了的消息后,她就像在婚宴上听到丧钟一般。她父亲很同情她。这对他来说也是失去了一位好朋友。但他对死人的事见多了,这一次也似乎就是人间万物的自然归宿而已。对莫莉来说,她如此熟悉、如此爱戴的一个人要死了,真是件伤心悲哀的事。她讨厌缠住她的那些琐碎事,老出去往清冷的花吲里跑,沿着常青树遮掩起来的园中小径踱步。
终于归宿来临——没过多久,距莫莉离开哈姆利庄还不到两个星期。哈姆利太太一点一点地失去了生命,就像她先前一点一点地失去知觉、失去在人世间的位置一样。平静的浪头在她头上卷过,吞没了她,人世间再不知有她这个人了。
“他们都叫我带来对你的疼爱,莫莉”她父亲说道,“罗杰说他知道你会很伤心的。”
吉布森先生回来得很晚,现在才在餐厅一个人吃饭。莫莉坐在一旁陪他。辛西娅和她母亲在楼上。辛西娅的母亲正在试辛西娅为她做的一件头饰。
吉布森先生吃完后又出去巡诊,这一趟看的是镇上的病人。他走后莫莉还坐在楼下。火越着越小,火光也暗淡下来。辛西娅轻轻地走进来,拉起莫莉无精打采地垂在身边的手,挨着她的脚在地毯上坐下,一言不发,抚摸着她冰凉的手指。这温柔的动作放开了沉甸甸地积在莫莉心头的泪水,顿时泪水顺着她的两颊淌了下来。
“你很爱她,对不对,莫莉?”
“对,”莫莉哭着说,接着又沉默了。
“你认识她时间长了吗?”
“不长,不到一年。但我见她的时候多。我对她来说就像个女儿一样,这是她说的。可我没给她道个别,什么也没说。那时候她头脑就不行了,有些混乱。”
“她只有几个儿子吧?”
“不,只有奥斯本·哈姆利先生和罗杰·哈姆利先生。她有过一个女儿‘范妮’。她在病中有时候老叫我‘范妮’。”
两个姑娘沉默了一阵子,双双盯着火。辛西娅先开口:
“我要是能像你一样爱别人就好了,莫莉!”
“你不爱别人?”莫莉说道,吃了一惊。
“不爱。我相信,不少人爱我,至少他们自认为爱我。但我似乎对任何人都无所谓。我深信我爱你,小莫莉,虽说我认识你只有十天,却胜过爱任何人。”
“总不会胜过你的母亲吧?”莫莉说道,真正吃惊起来。
“对,爱你胜过我母亲!”辛西娅答道,半露微笑,“可能是惊人之语吧,但真的如此。现在别开始谴责我。我不认为人对母亲的疼爱完全是天性所致。要记住,我和我的母亲分开的时间太多!要我说,我爱我的父亲,”她继续往下说,口气中有实话实说的魄力,说完停住了。“可是他在我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就去世了,现在没人相信我还记着他。他下葬后不到两个星期,我就听见妈妈对一位客人说:‘噢,不,辛西娅太小,她已经全忘了他。’我咬住嘴唇,这才没哭喊出这句话:‘爸爸!爸爸!我忘了爸爸?’可是哭也没用。那时候妈妈要出去当家庭教师。她也是没法子,可怜的人啊!但她不怎么在乎和我分开。也许我是个拖累。于是我四岁就被送进了学校,先进了一所学校,后来又换了一所。一到假期,妈妈就去住在大户人家的庄园上:,我一般留给学校的老师代管。有一次我去了托尔斯庄园,妈妈就对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过我觉得我那时候很调皮。所以我再没有去过那地方。我乐得再不去,那地方真别扭。”
“说得对!”莫莉说道,记起了她自己在那里受磨难的那一天。
“有一次我去伦敦,和我的柯克帕特里克堂伯住。他是个律师,如今事业兴旺发达。但那时候他还很穷,又有六七个孩子。当时正是冬天,我们大家就挤在道蒂大街上的一座小房子里。不过,那一次还算不错的。”
“但后来你母亲在阿什科姆开始办学,你就和她在一起了。这是我那一天在老宅时普雷斯顿先生告诉我的。”
“他都对你讲了什么?”辛西娅说,几乎凶狠起来。
“除了那件事再没什么。噢,对了!他称赞你长得漂亮,想叫我把他说的话转告给你。”
“你要是照他说的办了,我会记恨你的,”辛西哑说道。
“我当然压根儿没想照他说的办,莫莉答道,“我不喜欢他。哈里特小姐第二天说起他,说得好像他不是个值得喜欢的人。”
辛谣娅沉默不语。终于她说:
“我多么想学好啊!”
“我也是,”莫莉说。她在想哈姆利太太常吟的那两句诗:
人正身正行为正,
死后清名赛花芬。①
①引自英国诗人詹姆斯.休菜(159B 1666) 首题为《阿赏克斯与尤利西斯之
争)的诗。
此刻“学好”在她看来是世上唯一的长存事物。
“胡说,莫莉!你本来就很好。起码可以这样说,你要是不好,我算什么?这是个按比例算的问题,你算去吧!不过说好论坏没意义。我不好,我从今往后也好不了。我也许可以当个女英雄,但我不会成为好女人,这我知道。”
“你觉得当女英雄比当个好女人容易些吗?”
“对,从我们所了解的历史上的女英雄来看,可以说是这样。我是个很冲的人,说干就干,干完就算——但要天天学好,一辈子做好人我就办不到了。我德行上是个大袋鼠,不安分的!”
莫莉不能跟着辛西娅的思路谈下去,她无法分出神来不想哈姆利庄上的悲伤人家。
“我多么想见见他们呀!可是这种时候谁也安慰不了他们!爸爸说葬礼在星期二举行,完了后罗杰·哈姆利就回剑桥了。到时候看来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也不知老乡绅和奥斯本。哈姆利先生将会处得怎么样。”
“他是长子,对吧?为什么他和他父亲处不好?”
“唉!我不知道。这是说,我其实实知道,但我觉得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