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夕又低低念了一遍:“春江夕阳暖,雷音驰南天。”
他注目着丘明:
“老前辈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丘明手托下巴“嗯”了一声:
“春江……夕阳暖……雷音驰……南天……这!我也不大清楚!”
赤眉子葛鹰扣了一下头:
“春江嘛就是春天的江水……夕阳吗?就是黄昏时候的太阳!”
丘明摆了一下手:
“你算了吧!”
照夕也忍不住笑了,他把这首诗句默默记在心里,遂含笑向三子一拜:
“恭喜三位老前辈,不久就可和雁老先生一样了。”
淮上三子一时笑得眼都睁不开了,葛鹰手舞足蹈地道:“老弟!这都是你的大功,以后我们不会忘记你的,嘻!”
叶潜轻叹了一声:
“想不到雁老哥如此仁厚,如此更增我兄弟惭愧了!”
葛鹰不愿使眼前气氛转变,忙岔口道:“雁老哥已经说过了往事已矣,你又何必再提起来呢!真是……”
叶潜搭垂着眉毛道:“这是他可敬佩的地方,可是我们怎能没有愧疚之心呢?”
葛鹰抬头道:“老三,我们从今天起,要把那不痛快的事忘记,重新为人。”
丘明也点了点头:
“二弟说得对,那么我们就留在这里吧!”
葛鹰叶潜俱都点头称善。他三人一刹那之间,顿扫愁戚之色,纷纷在这石室之内走踱着。照夕因以前来过,遂领三人看了一边的流水室,室内各物都齐,有一个大青石臼,内中是满满的一臼灯油,色呈碧绿,淮上三子一看即知是“松子油”,估量着最少也可燃数年。至于一切炊具都散放在另一间室内,只是雁先生辟谷术成后很长的一段时日,从未举炊,石缸内陈米都生了毛了。
三子预计着须整顿一番,并且在道胎未成之前,饭还是要吃的,每几个月,尚需出外采买一回。总之,他们对这新环境十分满意,略为商讨之后,叶潜同葛鹰都留在这里,丘明外出采办,照夕也含笑向葛叶二人告别,遂和丘明循前路而出。
葛鹰和叶潜,反倒像主人似的,直把照夕送到出口地方,才握手作别!
他们翻回到了山下,东方已经微微有一点曙色了。丘明笑问照夕道:“老弟台!你此番到哪去呢?”
经他这么一提,照夕不禁突地怔了一下,他笑着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反正走到哪算哪,我如今是四海为家!”
丘明双手按在他两肩上,端详着他的脸:
“老弟,你此刻红鸾星动,看样子不久就有喜事上身了呢!”
管照夕脸一阵红,苦笑道:“前辈不要取笑了,我还会有什么喜事?只怕这一生也不会……”
说到这里,他无意中又想到了雁先生所留的话,“莫逆已过甚”,一时却也接不下去了。
他爽朗一笑:
“弟子今夜在此留宿一宵,明日即将远行,前辈是……”
丘明呵呵一笑:
“那我们就此分手吧!老弟!好自为之!”
他说完这句话,大袖挥处,人已如同怪鸟似的腾空而起,瞬息已消逝于黎明的薄雾之间。照夕望空怅叹了一声,遂一路腾翻,回到了客栈之中。
他已经了却了一件心事,现在,他想到自己真是一无牵挂了。
他一向是醉心于古来的游侠的,可是现在他对这种作风,似也感不到什么特别的趣味。偶然他想到自已,似乎该有个家了!
当然这个“家”是他自己的家,那么构成一个家,起码的人数呢?
衣锦还乡的申屠雷,在甫自接获外放“新乐”县的正堂任令之后,少不了紧张一番。
略事逗留,便即带着他那个随身的小书僮青砚,走马上任去了。
本来他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可是奈何他申屠门中仅此独子,破碎的家门要待他来重整。申屠历代书香的官宦之家,也要他继续下去。他只好委屈地去上任去了,其实他内心的理想,和管照夕完全一样的。
“新乐”县地方仕绅,联合欢宴这个新知县,在南大街“快活林”摆下了盛筵,席开三桌。原知县林大人,外调河南上蔡县,也在邀请之列,那表示送旧迎新的意思。
既要为官,官场里的一套例行公式,不得不应付。申屠雷虽然很厌恶这一套,可是循于旧习,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周旋一二。
俗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申屠雷倒也不例外,只是他这三把火烧的方式不一样。
举一个例子说,他出发点不是为钱,更不是为权,他是真正的为民。
以一个贵为一县之主的父母官的他,在第一个月中,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深入民间,深入衙门内的基层组织。一月之后,他开始整顿,把那一群衙门里的老油子,官场里的混混,悉数的给解了差,换上些真正青年有为的人,真正有魄力的人。他以为地方上是需要真正干的人,那是一个贤才,而不是需要一个奴才。
他的这种作风,也是遭遇到某些困难的,有些人是有后台的,有些人是有钱的,用人情去说动他,用钱来诱惑他,可是他对这两种手段,都置之不理。
他雷厉风行的作风,虽然为下属带来了一阵恐慌,可是却博得了地方上万千人民的大声歌颂喝彩。
于是,“铁面正堂”的绰号,在新乐一县,叫得震天价的响。使远近的邻县,也都敬仰他的声威,时常走动过来拜访他。
按说,申屠雷这么一个青年的官儿,有些声望,也应该很知足、很快乐了。
其实却恰恰相反。
每当他下堂回府,一个人在书房里,或是处理公务完毕的时候,他总会叹上两三声,他脑子里一直惦念着那位探花郎的拜兄!
他常常想,这位拜见如今不知上哪去了,而彼此兄弟,是否还能见着面?想到这里,他真恨不能也脱下这身衣裳,到江湖里去找照夕去,可是事实上,他仍不能离开这个任所。
不幸他穿上了这身衣服,随着这身官衣之后的是责任是名誉,那是不能轻易抛得开的。
有时候他看到墙上挂着的剑,他也会愣愣地遐想一阵,他认为他已与风沙草原、江海湖山解了缘分了。
可是他这个父母官却是大大异于一般的,他有一身惊人的武功,因此在他任内,有时候三班捕快感到棘手的大案不能了结时,这位铁面正堂,却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深夜里,亲自下手把案子结了。短短三月任内,这新乐一地,真可说是能做到“夜不闭户”,申屠雷三字,更是在冀西远近驰名。
隆冬时候,大雪纷飞,尤其是北地酷寒,真是滴水成冰。在无情的大风雪之下,街上行人寥寥可数。
新乐县城内大街上,驰来了一骑高大的黑马,马上挺坐着一俊秀的青年,在这么严寒的气候里,他身上只穿着一袭灰色秋衣,虽然还披着一领披风,可是看起来,仍是单薄得可怜。
可是这青年,眉目之间,并不带出一些寒意。大雪飘在帽子上,衣服上,已积下了厚厚的一层,他却懒得把它们弄掉。
这青年来到大街的时候,已是晚饭时分,冬季天,天黑得快,铺子里都已掌上了灯,可是门都关得紧紧的,多半都打烊了。有那做酒肉生意的,虽还开着门,门前却挂着极厚的棉门帘子,帘子下面穿着竹子,怕风把它揭起来。西北风吹着桑皮纸糊的窗户,噗噜、噗噜的声音,更给这风雪的夜,带上了恐怖的气氛。
年青人在一家回回牛肉馆前下马,想进去喝两蛊,却又临时改变了计划。他兴孜孜地又上了马,心中想道:“等见了我那申屠兄弟,再吃一顿痛快的岂不是更好么?”
这么想着,他就抖了一下马缰,这匹黑马继续得得地直向路东跑过去。
屋檐下有一辆破马车,赶车的穿着翻毛的老羊皮筒子,两只手袖着,头上戴着破呢毡帽,低着头座在打盹儿。
马蹄声令他睁开了眼,他看这个青年在马背上向他含笑点头。
“借问一声,申屠县太爷的府第,是在哪一条街上?”
赶车的用插在袖筒里双手,向路北指了一下,哑着嗓子道:“往前走向右拐,有个高墙,门口插着灯笼的,就是太爷的府上!”
这青年人抱了一下拳:
“多谢!”
拨过马头,飞驰而去,那马后蹄子,带起了大块的雪,打在那赶车的脸上,他不得不伸出手抹着脸,嘴里低低地道:“他娘的!小野种!”
所幸那骑马的青年没听见,否则以他素日个性,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黑马在高墙有灯笼的门前停下了,灰衣人下了马,就一径拉着马,向前走去。门前挂着一列四盏气死风灯,灯笼上都写着“新乐正堂”字样,在风雪之下晃来晃去,看起来很够气派。
这青年不由爽朗地笑了:
“申屠雷倒真有点威风气派呢!”
他走过去,正想敲门,忽然心中一动,又把手收回来了,随后他把马牵到墙边,四下看了看,跟着一长身,已窜上了高墙,轻轻飘身而入。
这座大宅子,本是前任林正堂的住家,申屠雷上任后,房子也移交了,只是林正堂家人连大带小有四五十口子,所以住在里面并不嫌太大。如今这位新正堂上任,不但没有家眷,父母也没有跟着,只有一个随身书僮。因为没有夫人,所以连丫鬟都没用一个,除了一厨一差,再就是两个看门的人,偌大一所宅子,只这么几个人,看起来真是太冷清了。
到了夜晚,也只有三四盏灯火,看来是一片静寂。年轻人用着超群拔类的轻功提纵术,起落之间,已扑上了正厅的风檐,然后轻轻飘身而下。
厅内燃着两只巨烛,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这青年面上带着轻松的微笑,轻轻拉开了风门,探头看了看,很大方的走了进去。
穿过了大厅,仍不见一人,再走几步,见一小僮手端香茗,正向室内走去。
这小僮偶一抬头,和青年目光交接,先是一怔,随后不由惊喜道:“啊……管大爷,您……”
这人忙向他摇了摇手:
“青砚!你不要叫,他在哪里?我偷偷去吓他一下!”
青砚缩脖子笑道:“大爷你几时来的?我们老爷天天都在想您,您可是来啦!”
灰衣人管照夕哂然一笑。
“我这不是来了吗,要住些日子才走呢!他在哪一个房里呢?”
青砚朝前面一间亮着灯的房子指了一下。
“老爷还在批公事……大爷!我去通禀一声,他真要喜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