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雷才答应了一声,当时随着照夕回到房中,呼来店伙,胡乱叫了几个菜,和小僮青砚一并吃了个饱,才打点着上了路。
此番上路,各人心情全都不同了,尤其是管照夕,一别家园数年,思念双亲和心上人,真是与日俱增。此刻家园在望,好不兴奋,一时奋马加鞭,到了晚上,可已经看见了北京的城门楼子了。
只见远远的高大城门之下,站着几个兵了,悬着一排气死风灯。尽管是天已黑了,进出旅客,仍然是络绎不绝,三人略一商量,被询时的答话,遂各自下马。那门官待三人走过时,不免多看了几眼,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照夕微笑道:“我是返归故里的,他主仆二人是进京赶考的!”
那小门官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只觉二人英姿飒爽、文质彬彬、器宇不凡,也没有什么刁难,立即放行。三人进城后,行不几步,那门官已喝令关城了。
原来已经是深夜了,照夕与申屠雷并肩放骑,小僮儿青砚远远在后跟着。
照夕此刻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滋味,真恨不能插翅飞回家去,不由连连催马而行,行到西单牌楼,只觉两旁店面,灯火如昼。申屠雷忽然在马上抱拳戚然道:“家叔居外已在不远,我先告辞了。”
照夕忙下马道:“今夜已晚了,你何妨先到我家去歇上一晚。”
申屠雷笑道:“你家早晚我是要去的,何必忙在一夕,何况我又有小僮随身,多有不便,改日再向伯父母请安吧!”
说着上了马,又拱了拱手,照夕此刻急于回家,好在彼此都留有地址,也不过暂时分别,见他去意已决,遂也不再相强。当时窜身上马,回头笑道:“如此再见了!”
随即各自扬鞭,背道而驰,一时蹄声得得,俱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豹子胡同的将军府,依然如昔日一样的雄峙着,高大的檀木红门,紧紧闭着,两座大石狮子,左右各一,好不威风!
红纸糊的三个大灯笼,高高悬在门檐上,上面三个大字:“将军府”。夜风之下,这三个大灯笼晃来晃去,更增肃穆之感。
忽然一骑火骝神驹泼刺刺扑抵门前,一公子翻身下马,他仰视着久别的家园之门,心中真是忍不住的狂喜。看看那两块上马石,左右立着,依然是磨擦得光亮亮的,记得往年马僮把马备好牵出来,自己总是在这里上马。如今匆匆六年时光,自己再归故里,却已学成了一身绝技,他用手中的鞭子在石上抽了一下,不禁得意得哈哈笑了起来。
忽见侧门射出一道灯光,一人喝问道:“何人大胆,莫非不知这是管将军府第么?”
照夕哈哈一笑道:“不才就是来拜访将军的,请你往内通禀一声吧!”
这人忙由内走出,身着绿营号衣,腰悬倭刀,一只手提着一盏孔明灯,往照夕身上照了照,又叱道:“你是做什么的?”
照夕见这人面容很生,知道六年来府中已换了不少人,难怪不认识自己了,当时微微一笑道:“我是找人的,麻烦老兄进去通知一声。”
说着遂牵马而上,这门卫不由后退了一步,大声道:“不要上前,你叫什么名字?”
照夕笑眯眯地看着他,真是气笑不得,遂道:“我姓管!”
这小兵怔了一下,见照夕笑嘻嘻的样子,所说姓氏,又和将军相同,误以为是存心来找玩笑的,不由把一双老鼠眼睛,睁得又圆又亮。右手握刀,向外一抖,呛啷的一声,已把倭刀撤出了鞘。向前跨了一步,亮了一下手中刀道:“小子!你成心找死是不是?
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在此胡说八道?”
照夕见他居然拔出了刀来,不由哈哈一笑道:“好个不讲理的东西,你还敢杀人是不是?”
这小兵一面回头叱道:“老徐!快出来!”
一面把那盏灯往一边一放,晃了一下刀道:“我倒不想杀你,把你送到提督衙门,叫他们好好整治你。我要杀了你,还得给你抵命呢!”
照夕冷笑了一声,心中不由想道,自己数年不回,居然家里人都不认识了。
忽然又一转念,自己何苦逗他们玩,不如实告诉他们算了,想着冷哼了一声道:
“你去把门房的马侍卫叫出来,看看他敢抓我不敢?”
这小兵顿时怔了一下,这时又由侧门走出一人,照夕仍不认识,那小兵回身轻轻说了一句道:“这小子成心是来找麻烦的,这么晚了,他非要来见将军,又没有名片,也不说是干什么?”
那另一人一面挎着刀,一面上下打量着照夕,闻言冷哼了一声道:“小兄弟!你可放明白一点,你是哪一府的?有什么事要见将军,天这么晚了,将军已快睡了,你又不说为什么,我们怎么往里传?”
照夕又往上走了几步,摇头一笑道:“你们不认识我,我告诉你们去把马侍卫或是岳侍卫随便叫出一个来,就明白了。”
二门丁不由相互看了一眼,内中一人点了点头道:“好吧!你等一会儿。”
说着遂进去了,那另一人还不时上下打量着照夕,手中刀也收回了鞘里,一面皱着眉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问你怎么不说呢?”
照夕也不理他,只是微笑,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有人大声咳嗽吐痰的声音,跟着岳侍卫的粗嗓门道:“你们他娘的就会吃饭,一点小事也得叫我,就告诉他天黑了将军不见就得了。”
那另一小兵暗笑道:“小的都说了,他说要请岳爷出去一趟,没办法。”
遂又听岳侍卫大声道:“找我出去,还不是一样……一句话,不见客。”
说着已由侧门内,走出了两个人来,虽只是六年不见,照夕却见这岳侍卫已老多了,背也有些拱了。他一出来先咳了一声道:“是哪一位呀!我们将军这两天气喘,晚上不见客。”
照夕冷笑一声道:“老岳,你连我也不认识了么?你们是当真不打算叫我回来是不是?”
岳侍卫不由大吃了一惊,他忙往前走了几步,仔细朝照夕认了认,又把一旁的灯提起来,在照夕脸上照了照,口中啊哟了一声,把灯向一边一摔,噗嗵一声拜倒在地,喜道:“二公子!你老可回来了……将军和夫人想你都快想煞了。”
照夕忙上前一步,双手把他搀了起来,一面笑道:“总算你还认识我,我们进去吧……要不是你,我只怕连门都进不去了呢!”
说着目光向一旁二兵了转了一下,二兵早已矮了半截,照夕一一把他们搀起,一面笑道:“我一别家园六年,也莫怪你们为认识我了……算了,没有事。”
岳侍卫还要骂他们,却为照夕拉了进去,这消息就在老岳的口中,立刻传遍了全府上下。
立时全府震惊,起了一片欢潮。管夫人正在躺着吸烟,思云在为她烧着烟,用小银签子在挑着,闻讯连烟也不顾得抽了,双双从内院里跑了出来。
太太是小脚,边跑边叫道:“你这丫头,倒是搀着我呀!光顾了自己跑了!”
思云红着脸又回过头来,这时候厅门开处,一个英俊的少年,已经出现在厅内了。
他喜极而泣的流着泪,叫了一声:“娘……”
顿时觉得双腿一软,已跪在了太太跟前,管夫人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因为眼前这个少年人,是那么结实黝壮,他那眉眼和鼻子,虽然依然如往昔一样的英俊,但是江湖风尘,已为它染上了一层刚劲的资质,不再是白皙娇嫩了。管夫人伸出那双抖颤的手,紧紧握住了少年人的双臂,只说道:“照夕……真是你……我的儿……”
也许是太兴奋的缘故,眶中的眼泪,也扑籁籁地淌了下来,母子二人紧紧拥抱着,就连一边的思云,也感觉到鼻子酸酸的。她只张着一双大眼睛,连续的叫着:少爷……
少爷……”
照夕对这个往昔贴身的小丫鬟,倒是记忆很深,他分出一只手,抓着思云一条玉腕,微笑道:“思云你可好?”
小丫头一时低下了头,脸红得像块红布也似的,她又羞又窘,只是点了点头。照夕猛然觉出,她已是亭亭玉立的一个大女孩子了,也知道害羞了,才忙把手松开。这时早又有一人,像一只小鸟也似的跑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叫大嚷道:“二少爷……二少爷在哪呀?”
眼看到了照夕,她却也是羞得低下了头,照夕朝她也点了点头道:“念雪……你们都是老样子。”
念雪这才含笑走上前,一面眨着眼道:“少爷长高了,也黑了。”
思云捂着嘴,朝念雪小声笑道:“还带着宝剑呢!”
管夫人这时已把照夕拉到一边坐下了,一面回头对思云、念雪道:“去喊老爷去!
快去!”
二人答应了一声,方要往回跑,门外已传进将军的大嗓门道:“谁回来了?”
接着门帘打起,将军的光头已出现在了厅内了,六七年不见,看起来他是老了,两鬓的头发,都变白了,人也瘦了,可是腰干仍然挺得很直,嗓音仍是和往常一样的洪亮。
他穿着黄茧绸的马褂,双袖卷起一半,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一进门,目光已盯在儿子身上了。他显然有些激动,张大了嘴,却用很小的声音道:“果然是你……照夕……你回来了!”
照夕忙上了一步,跪在这个老人身前,一时泪如雨下,哽咽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他生命里,尽管遭遇到许多不平凡的事,也遇到过许多不平凡的人,但他确信真正敬佩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眼前的老人——他的严慈的父亲。
父亲的音容,虽是六年的间隔,在他来说,依然是恍如昨日;父亲的威严,虽然也是许久没有领教过了,可是这个大孩子,却是一样地谨慎着。老人的影子,就像是一棵耸立的百年大树,白昼的日光,寒夜的星月,都不能使他挺立的庞大影子稍有偏差,正是“根深不怕风摇动,树正何愁月影斜!”
照夕只战兢兢地说了声:“爹爹……孩儿不孝……”
将军却慈祥地叹息了一声,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微笑道:“你起来,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管将军已笑着坐下身子,点了点头道:“你坐下,不要害怕,爹爹不说你了,只要你回来了咱们就好办……”
太太这时走过来,摸上摸下,泪光笑容,在她略显失去年华的脸上,构成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