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胭脂酒楼”的主人,也就是眼前这个身着月白绸衫的中年汉子,姓贾叫玉壶,为人最是圆滑,八面灵光,擅于吹拍逢迎,常能左右逢源,打发发一干官差离开之后,这才向苗人俊赔笑道:“这都是我手下伙计,有眼无珠,才致开罪了大爷。连带着几个衙门的官差。也跟着受罪,大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且先把这几个人救过来。让他们走路,免得站在这里碍事现眼。拜托大爷,你就高抬贵手吧!”边说边自连连打躬不已。
苗人俊冷笑一声道:“哪有这么好的事?且让他们先在这里站上一会儿,容我喝完了酒,再来解开不迟。”
一面说时,目光四处逡巡,才自发觉到君无忌已似不在眼前,敢情自个走了。
苗人俊忙自走过去,四下找了一回,终不见他的踪影,也就罢了,一回头酒楼主人仍在身边连连赔笑,搓着两只手,显出一番为难模样,再看众人目光,仍自集中自己身上,想来君无忌必是不惯为人注目,才自独个去了。
这么一想,苗人俊不免心内索然,自己只凭疏畅一时意气,痛惩奸商恶势,倒也无可厚非,其实心目中主要惩制的对象,并没有现身出来,反倒祸延了几个官差,想想也觉无聊,看来君无忌虽然年岁武功皆与自己相仿佛,其内在涵养,韬光养晦功夫,却是自己深所不及,怪不得一上来即能赢得沈瑶仙的一片芳心。
心里这么想着,愈觉得自己的孟浪,有欠深思,索性酒也不喝了,这就走吧!
五名官差虽是表情各异,僵硬木立的姿态却是一样,对于现场数百男女来说,不啻是生平从来也没有见识过的怪事,莫怪乎一个个瞠目结舌,或喁喁低语,啧啧称奇了。
苗人俊既经转念,无意在此逗留,也就莫为己甚,当下走向五人面前,暗运真力,于每人背上拍了一掌,解开了各人所中穴道,后者五人穴路猝开,有的咳嗽,有的呕吐,呼天抢地,乱成一团。
混乱之中,苗人俊却已转身自去。却不意,身后一人追上道:“大侠,大侠,请慢走一步。”
苗人俊回过身来。见是一个年岁不大的青衣仆从样人,这人一只手上拿着灯笼,像是早已在此恭候。
“你是哪个?有什么事么?”
这个青衣仆从看了身后一眼,上前恭敬地道,“我家大人现在花船恭候,要小人在此接引大侠上船一会。请!”边说,边自举高了下上的灯,待将返身带路。
“慢着!”苗人俊冷冷地说:“你家大人又是哪个?见我做什么?”
说话时,姓贾的酒楼主人,以及许多看热闹的人,相继自身后出现。青衣仆从回头看了一眼:“这里人太多,大侠请这边来!”
拐了个弯儿,站在楼角下,容得苗人俊走近过来,他才又道:“我家大人就是在酒楼宴客的徐大人,因为敬仰大侠你的一身好本事,连客人也不陪了,特地要小人来邀请大侠到船上一见。”
苗人俊聆听之下,不觉甚是意外,当下哼了一声道:“他要见我,我可不愿见他,什么徐大人不徐大人,我可不认识他。”
青衣仆从甚是奇怪地道:“咦!你连我家大人也不知道么?我家大人就是这里京师的‘兵马指挥使’徐野驴徐大人呀!”
苗人俊微微点了一下头,心里了然,思忖着怪不得如此气派。这里“京师”,天子脚下,能干到京师的“兵马指挥使”,自是深为当朝所器重的股肱之臣,确非容易,他却有此逸兴,流连此风月场所,倒要见识一下,看看何等角色?
青衣仆从眼巴巴地瞧着他道:“快吧!大人等久了。”
苗人俊点点头说:“好!我就去见见这个徐大人,看看他又能奈我何?”
青衣仆从见他应允,十分高兴,当下转身前导,重新穿过楼下大厅,一径向江边走来。
众人见他去而复还,俱都面现惊讶,却不知前此是官府待捕的人犯,旋踵间却又变成了徐大人竭诚力邀的上宾,众人只见他在徐大人的贴身长随带领之下,神色一派从容地向江边步去。无不大感惊异。私下里暗自议论个不休。
“兵马指挥使”徐野驴在京师的权势极大,其人虽是习武出身。倒也粗通文事,尤其喜欢附庸风雅,也懂得享受,胭脂楼是他常来的地方,那是因为主人贾玉壶最能投其所好,不但能侍候他最精馔的饮食,也能为他找寻最年轻、美丽、善解人意的姑娘。
主人的“胭脂画肪”更是全天候待命,无条件的提供给他使用,时间一长,连主人贾玉壶自己都不便乘用了。
徐大人在竟日公事之后,每喜到这里走走。有时连日常的宴客也多设在这里。夏日夜晚,宴会之后,带着微醇的醉态,倚身画肪,放舟河上,其时美人投怀,软语尽温,或莲子新剥,小红低唱,迎着秦淮夜月,徐将军真个乐不思归了。京师事繁,尽是豪门显要,其实光是皇家亲王的琐碎,也够他忙的了,他却能忙里偷暇,作此风流愉欢,确实懂得享受。
徐大人却也有他的隐忧,那是不能为外人道及的,他这京师兵马指挥使的职务,虽是隶属于皇帝的亲军,但是事实上一直都在“东宫”太子朱高炽的势力影响之下,非正式的接受朱高炽的指挥,遇着皇帝领兵打仗或是去北京小住的时候,太子名副其实的便成了“监国”,徐野驴更视为太子的“亲信”人物。
问题便这么产生了。谁都知道太子高炽与汉王高煦,兄弟两个是貌合神离,谁也不服谁的。朱高煦如今气焰之势,炙手可热,人所尽知,特别是这次北证胜利之后,朝里不少人都揣测他将会被改立为太子,那些旧日一向被视为太子亲信的人物,心里焉得不为之紧张。预作安排?
徐大人的隐忧,便在于此,当年汉王初封,不是没有运计示宠,宠络过他,他却碍于“太子”的现势,不敢接受,终于得罪了他,成了汉王的眼中之钉,无如有太子的撑腰,高煦心虽怀恨,又余之何?而今情势看来不同,眼看着高煦的声誉日隆,已似有驾临太子之上的趋势,一旦“太阿倒持”那还了得?
果真是“东宫”太子这棵大树倒了下来,受害的人简直不可胜计。徐野驴呼救无门,惟一之图便只有力保太子无恙了。
踩踏着水面浮坞,一径来到了眼前五光十色的胭脂画舫。
其时舱门微启,早已有一双佳人守侍在侧。含着笑迎上来,双双向着苗人俊请安问好道:“相公来了,徐大人正等着您呢!”
苗人俊微微怔了一怔,想不到是如此一个排场,正在犹豫,却见珠帘卷处,一个高躯蓝衣,相貌堂堂的灰眉汉子,已自现身步出。
苗人俊一眼认出.正是方才楼上凭栏观战的那个灰眉汉子,猜知他便是徐野驴,后者已哈哈笑道:“我只当你怕我设计暗陷,决计是不敢来的了,谁知你却是真的来了,佩服,佩服,请!”
苗人俊哼了一声,说道:“既承宠召,敢不辱命!”说罢,大步迈入。
船舱内倒也宽敞,一切摆设,极尽华丽之能事。
二人落座之后,徐野驴犹自笑道:“你未来之前,我心里自个说道,这人的武功诚然一流,只不知他的气度胆识如何?只怕他未必敢来,若是真个来了,我便是服气了他,看来真个不失英雄,令人可敬,哈哈……”倒也豪气干云,笑声一顿,即见他手指江岸,挑动着一双斑白长眉道:“你且看来,这里不远,即驻有我的巡河快船,水陆夹击,怕是你插翅难飞,你的胆子可真不小。”
口音里透着纯正的冀北官话,由他今日的京师兵马指挥使官职,很容易便能猜知,此类武将,多系当年迫随燕王.靖难发起的朝廷新贵,自是炙手可热,跋扈得紧。
苗人俊聆听之下。一双炯炯眸了注视着他.冷笑道:“既然这样,你又何妨一试?”
徐野驴却也不以为忏,睁圆了一双眸了.状似惊奇地道:“这么说。足下料是了得,应有高来高去的能耐了?”
苗人俊微微一笑,未与置答。
徐野驴看在眼里,却已心里有数,一只手轻轻摸着颏下短须,两只眼睛一霎间却己在对方脸上数度打转,“足下大名是……”
“苗天龙!”
“好响亮的名字!”徐野驴一只手摸着下巴:“我姓徐……”
“徐野驴!”苗人俊直视着他道:“这里的兵马指挥使,却也是秦淮河岸风月酒楼的总指挥,徐大人你的威风可真是不小,可敬,可敬!”
徐野驴那张长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紧接着他可又微微地笑了:“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大丈夫当如是也,哈哈……”几声大笑,全船都为之震动。
苗人俊冷冷一笑,没有说话,一时还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徐野驴身边原坐有两个少女,一个怀抱琵琶,一个手弄古筝,俱都衣着华丽,妆扮入时,却似不失清新,面现娇羞,分明出道未久,倒也雅丽可人。
笑声乍停,徐野驴手指苗人俊,向二女道:“这位苗英雄人虽年轻,却是力能当百,是个了不起的少年英雄。自古以来,美人爱英雄,来!你们两个代我敬他一杯!”
二女聆听之下娇应一声,搁下了手上乐器,姗姗站起,先自向着苗人俊请了个“万福”。娇呼了一声:“苗英雄!”
苗人俊一时有些失措,这风月场合,今夜还是头一回触及,真不知如何酬对,呆得一呆,二女已分别执壶捧盏,为他斟了满满一杯。
“苗英雄,请!”执怀少女,年方十七,生得长眉杏眼.高挑身子,却是肌肤白细,顾盼间若似有情,惹人怜惜,像是情有所钟,面对着苗人俊的解颐一笑,真个风情万种,这一切都笼罩在淡淡的少女娇羞里,更增了几许迷人情致。与她并立的“执壶”少女,身材比她略矮,却是一样的细白匀腻,眉目可人,娇艳较前女犹似过之,惟英挺秀拔,却又较之不足。双双并临,有似壁人一双,娇姿佚貌,幽步窈窕,舫轩里顿时洋溢起无限春情韵饶,便是那种荡人心神、磨人壮志的柔情万缕……古来多少英雄豪杰,便是在此一霎,万难为继,一个个紆尊降贵的倒了下去。
执杯少女第二次送上了手上玉杯,浅笑低眉地道了声:“苗先生,请呀!”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