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二位姑娘亦先后饮尽杯中香茗。原来玉杯甚小,一饮而尽,亦不过恰适其口。茶汁微苦,却有透鼻奇芬,俟到吞下之后,口腔内才自隐隐泛出甜意。
春若水忍不住赞了声:“好茶!”
沈瑶仙一笑回眸道:“你也喜欢茶么?”
春若水见她意态温柔、言出斯文,较之先前凌厉出手,简直判若二人,颇似“化干戈为玉帛”之意,心中不由高兴,无意间,乃对其产生了许多好感。谛听之下,不由含笑道:
“也只是喜欢而已,这味儿很像是西湖的‘六门旗枪’,不知对也不对?”
君无忌点头道:“猜对了,二位姑娘年纪轻轻,想不到阅历如此丰硕,令人无限钦服。”
沈瑶仙原也是嗜茶之人,以其特殊遭遇,幼随李无心,久受其教,学识武功,世罕其匹,只不欲人前卖弄。无如才高技精,举之当世,难望得一知音,春若水一方之秀,清丽绝俗,一上来即对她存有好感,惟此番邂逅,虽非对她,亦不免心生惺惺相惜。
双方互看一眼,不自觉地相视一笑。
“姐姐方才说到的夜光杯,原来就是眼前之物,我也是早闻其名,想不到在这里看见。
真是名不虚传,当真它会自己发光么?”春若水说道。
沈瑶仙听她竟忽然对自己改了称呼,一时颇感诧异,只是当她发觉到对方的一派纯真,不染世态,也就甘于自承。
双方相视一笑,多少心事感怀,尽在不言之中。
“我想是不会的,即使是传说中的夜明珠,也绝不会在黑暗之中,自己放光,还是要借助外来的光,引发它本身感光的折射能力。是不是,君先生?”杏目微转,看向君无忌,此一霎,分明凌厉尽去,只是娇柔的大方仪态,确是我见犹怜。
君无忌亦不禁为她的绝世风华所吸引,只是却保留着一份警惕,一个镇静如斯的人,也绝不是一个轻言放弃原则的人。
“姑娘说的极是,这例子很明显,就像姑娘你面前的这口宝剑,想来必然极其锋利明亮,很可能有截金断玉之利,只是它也绝不会真的在无星无月的夜晚,自行放光的。”
“对了!”含蓄着静静的笑靥,沈瑶仙的目光,随即投落在自己面前的那口剑上。
剔透玲珑的春若水,立刻有所觉察,自然地向她注视过去,默察着她的微妙反应。只是春若水却不曾看出丝毫异态,甚至于透过对方最称敏感的那一双剪水双瞳,亦不见丝毫异常神采。
一个人能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到如此绝对冷静地步,可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正因为如此,对方姑娘的下一步行止,也就益加的难以预知。
沈瑶仙已自长几上缓缓地拿起了她那口形式古雅的心爱吴钩,纤指按动哑簧,将一口堪称明亮的玉泉青锋,现诸眼前,迎以月色,立时光华大显。
“君兄,你是此道的大行家,我这口剑,却也当得上稀世之珍,你可知它的出处么?”
边说己自合剑入鞘,一并递了过来。
君无忌接过来,细看了一遍,特别注意它细窄的剑锋,以及不同于一般的如意吞口,微微点了一下头:“我知道,这是至今尚存的殷商七剑之——一‘冰弦’,难得,难得!”
沈瑶仙颇似诧异地道:“你果然阅历丰硕,看来是考不住你了!”
春若水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沈瑶仙正要回答,临时又止住,却把一双眼睛看向君无忌,倒要听他怎么回答。
君无忌点头道:“那是因为这口剑剑身较一般的剑要细窄得多,也薄得多,劈风有声,音若冰瑟,所以得名。”话声方歇,振腕出剑。空中银芒交映,“嗡”然作响,声若老琴冰弦,果然不同一般。一出即收,铮然作响中,已自回剑鞘内。
春若水既惊名剑之非比寻常,更感于君无忌之快迅出手,宛若惊电飞虹,料想着如有当面敌人,定当难以防守,死于非命。她原来自负于一身武功,流花河岸已无人能出其右,却不知一夕风云,聚集了如此众多奇人异士,姑不论眼前之君无忌、沈瑶仙——人中龙凤,即汉王高煦之一干手下,也不乏此道健者,更遑论那放浪形骸的醉道人,以及传说中的什么李无心了。春若水心里兴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触,多少含蓄着自惭与内疚,对于往昔的任性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直觉地感觉到肤浅幼稚,下意识里,更且对眼前的君无忌、沈瑶仙萌生出新的敬意。
沈瑶仙接过了“冰弦”古剑,那一双深邃的眼睛,颇似有所感怀地看向君无忌。这许多年以来,除了师门的苗人俊之外,她不曾再见识过另一位杰出少年,有之,舍君无忌而莫属了,这个君无忌更似较她所想象犹要高出了许多,不只是武功学识,甚而内涵气势,实在令人心仪。然而,眼前这些都是她所急欲排除的。沈瑶仙的眼睛里,这一霎亦显出无比的遗憾,一种失落的遗憾。
“你的知识丰硕,并不限书本的一面,真令人钦佩。”缓缓举起了手上的“夜光常满杯”,迎以月光,恰似拿持着一颗璀璨奇光的明珠。“这杯子真美!”她再一次发出了赞美,美目微侧,视向君无忌:“对于这套夜光常满杯,我有一份好奇,如果你不嫌烦,可以赐告一些它所不为外人知的底细么?”
君无忌点点头说:“在下遵命。”于是接道:“据我所知,这夜光杯乃系自祁连山上好美玉之精所琢制,为一千数百年前,当时西域向周朝皇帝所进的贡物,二壶五杯,茶酒皆宜,这五只杯子,非但形式各异,玉质也各有不同,迎以月光,各呈异色。”微微一笑,他信手拿起了面前玉杯,邀向月光,顿时呈现出一圈淡淡黄色,茶玉一色,宛若一体,较之沈瑶仙方才所示,显然又自不同。
“哦!”沈瑶仙惊讶道:“原来颜色不同。”春若水一时好奇,也把自己面前玉杯举起,透过月华,她的这只杯子所显现的竟是一派艳绿,连带着她的发眉皆碧。两位姑娘目睹之下,俱不禁叫起妙来。
“这是‘一触欲滴’的翠绿。”君无忌改指向沈瑶仙所持的那一只道:“这是‘玉满而流’的洁白,我的这一只却是‘鹅黄羽绒’的疏淡,加上另外的两只,分别是‘藕满池塘’的浓郁,‘天容海色’的粗犷,千姿百态,各随人意,其名贵便自于此了。”
二女轻轻念了一遍,总计是“一触欲滴”的翠绿、“玉满而流”的洁白,“鹅黄羽绒”
的疏淡、“藕满池塘”的浓郁、“天容海色”的粗扩,合计为五。分别应在五只“玉杯”身上的名号是如此的雅,以之对照眼前,一一应验,并无丝毫夸大过誉。
二女年岁相若,童心未泯,喜滋滋地各自把玩一通,连连称妙不已。
君无忌复为各人斟上新茶。
沈瑶仙再次举步,迎向月光时,才自觉出天边玉蟾,已不复先时之明亮。偏首炉火亦不复先时烈炽。山静猿宿,水凉鸟飞,当是曲终人散时候。她似有无可奈何的遗憾,一时脸色戚戚,她确定终将无悖于此行宗旨。
“多谢你的盛情款待,此情景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今生不会忘记。”微微一笑,却是凄凉的苦笑:“我的意思……如果我还能侥幸活着离开这里的话!”
君无忌微似一惊,立刻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姑娘言重了,这里地势空旷,天高日远,你既来得,当然去得,更无一人能与阻挡。”说话之间,他的表情亦显深沉。湛湛目神,其实已有所期,该来的毕竟还是来了。
春若水冷眼旁观,一时心旌频摇,花容失色,意料着自己最恐惧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她以异常关切的眼神,向君无忌、沈瑶仙注视过去,目光里显示的是那种“无助”,甚而“乞怜”,只是事有定数,显然却非她所能挽回的了。
沈瑶仙呆了一呆,冷冷地道:“你可知道今夜我的来意?君兄?”
这“君兄”二字,清晰地吐自她的芳唇,听来别具余韵,却似断肠。说完,沈瑶仙已自位子上姗姗站起。
君无忌点点头道:“我明白,姑娘无需多说。”
沈瑶仙凄迷的目光,直直逼视着他:“这么说,我的出身来处,你也知道了?”
“略知一二!”君无忌犀利的目光,直向沈瑶仙脸上逼近过来:“你来自‘摇光殿’,便是人称摇光殿公主的沈瑶仙,令师李无心,其实也是姑娘的义母,如果外传不讹,这位殿主实已把一身所学,倾囊相授,这就是说姑娘一身武功,实在与令师已无分轩轾,相去不远,可喜可贺!”
沈瑶仙淡淡一笑说道:“君兄,你过于抬高我了,不瞒你说,义母之于我,确是情深义重,即使较之亲生母女,亦无不及,只是限于先天质禀,虽承她老人家耳提面命,苦心造就,终是力有不逮,说来惭愧,直到如今,也只不过继承了她老人家七成功力而已,哪里敢与她老人家相提并论?更遑论什么无分轩轾了!”
君无忌黯然点头道:“我确信姑娘言出有征,对于贵殿殿主,我只是由衷敬仰,却只恨无缘识荆。”
沈瑶仙随即道:“难得你对敝门事如数家珍,那么,摇光殿之一贯所行,谅来亦为你所深知的了!”
君无忌摇头道:“我岂能有此能耐?姑娘你也高估我了!倒是姑娘的来意,却可管窥一二。”说到这里,微有所顿,随即改口道:“天将破晓,姑娘请示行旨,我听命就是。”
沈瑶仙呆了一呆,脸上像是着了一层霜般的寒冷,甚久她才点头道:“殿主决令至严,我也无能例外,五日后便是我返殿复命的日子,如果明天不走,可就来不及了。我内心却有一份兢惊,担心不是你的敌手,果真如此,一了百了,倒也了却了心中许多烦恼。”未后数言,语涉凄凉,显示在她淡淡笑靥里,别具冰艳幽柔。话声出口,她随即拿起了几上长剑,缓缓向石室外步出。
君无忌转向石壁,取下了他那口亦称形式古雅的长剑,抚剑凄凉,颇似有所感触。不经意的,却与俏立壁边、满脸关怀的春若水目光接触,乃自作出了违心的微笑,“我即将与沈姑娘比试剑技,凑巧少了个旁观的证人,就烦姑娘暂时权充,你可愿意?”
春若水冰雪聪明,在一旁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