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得实在按捺不住,屋里屋外都一样,说不出的那种燠人,真像是把身上的油都给烤了出来。
小琉璃觉是睡不着了,光着上身,在树下叉着腰热得直捯气儿,汗珠子顺着脑门子直往下淌,偏偏屋里的君先生却是好涵养,写了一篇小楷,这会子倚窗独坐,也不知在读什么书,一副从容姿态,灰布直补,连个褶子都不打,观其头脸,连个汗珠子都没有。这般养性功深,真叫小琉璃打心眼儿里折服。
看看那轮老日头总算沉下去了,火红的云彩着了火似地燃着,至此,栖霞山上方始见了一丝丝凉风。小琉璃这才像是喘上了口气儿,肚子里咕地叫了一声,可又觉着饿了,摸摸胯兜里,还有小半块碎银子,足够他吃喝几顿,这就向房里招呼一声,打算独自个往山下跑一趟,先弄一大碗凉粉儿喝喝再说。
小褂往肩上一扛,正打算迈开步子,房门开处,君无忌出乎意外地走了出来。
“先生您,这是……”
“出来透透气;你不是说山下的凉粉很好么,带我也吃一碗去,走!”
小琉璃喜欢得不得了,连口地答应着,慌不迭把小褂穿好了,这就头前带路。
“红叶庄”——一式的老楠木支柱,三层楼,买卖不恶。君无忌同着小琉璃来到店里,在第二层楼临窗的一个雅座儿坐下来。点了一客凉粉、一客风鸡肴肉、小笼汤包,他自己最乐意的还是那一碗上好的龙井香茗。
太阳虽已下山好久了,却不能驱走眼前的燠热,红叶庄代客驱暑的方法是在屋顶天花板特制成两面大布招子,由两个打着赤膊,十分精壮的小伙子来回地拉扯、扇动,如此一来,即可带来阵阵清风,只是气温偏高,扇下来的风都是热的,吹在身上受用不大,并不能为人带来多少快感。
君无忌心静自然凉,仰仗的全在素日涵养,所谓的“养性功深”,三伏不热,数九不寒,内功到此,也当是登峰造极地步了。他亦曾习过“辟谷”之术,可以多日不食,兴致来时,多食亦当无妨,就着上好的本地黑醋、姜片,吃了几个小笼汤包,果然很有滋味。
本地汤包远近驰名,讲究的是皮儿薄、个儿小、味要鲜、汤要足。观之眼前红叶庄所出的,倒也合乎以上标准,一时兴起,君无忌一口气吃了十几个,才停下了筷子。
天色渐渐昏暗。饭庄子里已撑起了灯,至此,才有了丝丝微风,自敞开着的四面轩窗吹袭进来,暑意方却,兴头儿顿时为之大大热络。
忽然传过来一阵子哄叫间杂着有人拍手叫好的声音,各方瞩目之下,才自发觉进来了老少男女二人,老者身着黄茧夏布衣裤,发须皆白,看上去足有一甲子年岁,身后的那个姑娘,倒像是比他要晚上两辈的孙辈姑娘——高挑的个头儿,扎着根大辫子,一身葱绿裤褂,原是极见平常,穿在她的身上,却是只觉好看。
堂前布帘撩开,现出了一个桌案,桌上有一具七弦琴,老少二人在四方哄叫声里,抱拳弓腰向客人请了个安,便自就着座头儿坐了下来。
小琉璃看着新鲜,却不知道南方弹词早已在本地盛行不衰,追溯其源,早自隋唐时代已自有了,大盛于宋,本朝自太祖登基,金陵奠都以来,全国戏曲、杂耍,争相来此献艺,江南地方本就富庶,各路王孙公子,走马章台之余,每多雅兴,这南词清弹小唱,倒也极一时之盛。
君无忌平素对舞曲颇有所爱,倒是南方弹词生平甚少涉猎,这里人声嘈杂,正自不耐久坐,倒是这演弹词的祖孙二人出现。一时提起了他的兴趣,也就定下来暂不思去。
桌幔掀开,现出了前悬名招,竟是“乐天老人”,那个姑娘却不见具名,想来系他后人。
饮下了自备的小小一壶茶水,乐天老人打着一口苏州官话,来了一段开场白,诉说一通,声音又低,他的嗓子又哑。再加上店堂里声音乱杂,简直听不清楚,大意略谓入秋以来天气酷热,他的咳嗽毛病又犯了,不幸老妻前月故世,大囡囡如何如何,小囡囡又如何如何,反正几个会弹会唱的都不在身边,只有老大的这个女娃子还在身边,她原是习曲子的,对弹词能弹却不擅唱,如此便只好自家献丑了,久年不唱,难免荒腔走板,还请识者不笑。
他这么一谦虚,大家非但不见怪。反倒鼓掌叫起好来。
座客纷论之际,君无忌乃自听出了苗头。原来这个乐天老人。乃是南方弹词高段,在江内地方享有盛名。惟多年来不知何故,却是只弹不唱,由他儿子女儿代劳了,这一次因为种种原因,才被迫下海,重为冯妇,是以在一听到他今晚亲自主唱,俱都十分兴奋,爆雷般地喝起好来。
大姑娘挽起了翠袖一双,露出了白嫩的手腕,小试冰弦三两声,已博得满场彩声。
乐天老人咳了几声,清清他沙哑的喉咙,随即和着弦音,大声唱和起来:“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红狂絮。
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虽是一阕常见的宋词,座上却也所知不多,自然君无忌却是知道的,原来词出柳永的《昼夜乐》,全同格调不高,尤其不离儿女之私,较之他所成名的《雨霖铃》、《八声甘州》二阕,更不知差上几许。可是经老者那股嘶哑凄凉的嗓音一歌,再加上他的眉目表情,真个扣人心弦,俊歌到“尽随伊归去”时,轻挥袖子,连带着半舒眉头,强睁睡眼,真正把一种无奈之情活跃当前。
试以眼前唱和,若换在一妙龄少女,发新莺之唱,音色自是美矣,终不若老者歌出人生沧桑,半世凄凉,那沙哑的嗓音便为不可或缺的一种特质点缀了。难怪一曲方终,博得如雷掌声。
君无忌端起了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回味着词中意思,不禁想到了春若水……自己与她一番相识,草舍疗伤,石室共守,正所谓“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
词中“洞房”原作深邃房室解,譬作“石室”亦甚为恰当。自然这里是从俗作新婚合卺之房解。无论如何,两者意思极为近似,倒像是为己而歌似的。
想想春若水,如今已是汉王高煦家室,诰封的春贵妃,自己与她,似已距离遥远,无论如何也扯不上什么关系了。他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这一霎竟然也由不住感于情伤,一双眸子只管呆呆的望着面前的青瓷盖碗发起呆来。
不知觉里,乐天老人却又作新歌,唱的正是柳三变的那阕脸炙人口的《雨霖铃》:
“……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一阕方毕,又博得如雷掌声。
小琉璃却是听不懂,简直味同嚼蜡,一双眼睛只管咕咕噜噜在弹弦子的姑娘身上打转,在他眼里,老人这个孙女倒有几分与春小太岁跟前的那个冰儿相似,眼睛看着台上,心里却想到凉州,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他这里正自心情恍惚,不经意君先生已开了饭资,站起来说:“我们走了!”小琉璃忙应一声,慌不迭站起来,跟着君无忌往楼下走来。
华灯初上,正是上座时分。楼梯上挤满了人,熙熙攘攘,转动也难。
君无忌同着小琉璃一径来到门外,才发觉到各处买卖都已悬起了灯,这里位处通衢道口,自是十分热闹。应天府为当今天子所在,自有一番不同于别处景象,一式的青石古道,打扫得很是洁净,这时华灯初上,夜幕方垂,一天炎热下来,到此才有了些凉意,屋里的人捺不住燠热,都走了出来。有人干脆把桌椅搬到外面,大姑娘小媳妇儿,也都不嫌害臊,人手一把扇子,叽叽喳喳叫笑一团。
说到扇子,这里的样式也较别处为多,一般粗汉、老公公、婆子用的多是“蒲扇”,姑娘媳妇们用的是“团扇”,至于斯文点的人,或是读书仕子用的却是“折扇”了。
小琉璃看着眼都花了,心里盘算着到底江南就是江南。比之“塞外江南”之称的凉州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在凉州赤身露体的穷人多得是,十八九岁的穷人家姑娘,连一条遮羞的裤子都弄不周全,夏天一到,只有闷在家里。非万不得已,连门都不敢出,那里风沙又大,几天不洗澡,一个个都成了“九纹龙”,真像是泥缝里钻出来的猴子。哪像这里的人,人人穿红着绿,非绸即缎,干干净净的好不风光。
小琉璃边看边想,说不出的自怨自艾,心里更像是岔着一口闷气,却不知该向谁发?同样的是人,人比人可真能气死人,“橘逾淮而枳”,怎么一到了这里就不同了呢?
君无忌却似由他脸上看出了端倪,站住脚道:“你看这里好么?”
“哼!太好了,只是咱们那儿……可又太坏了……”一面说,鼓起腮帮子,像是跟谁怄气似的。
“人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天生下来就是如此!”君无忌脸色和平地接下去说:“就拿凉州来说吧,不一样也是不同么,有人住高楼,穿华衣,骑大马,有人衣不蔽体,沦为饿殍,天道原本已是不公,倒也不去说它了,这其中正是缺少了人为的因素,才至于更加糟糕!”
“什么是……人为的因素!”
“这个你当然还不明白。”君无忌微微一笑:“人为的原因,就是说管理百姓的方法制度不好,一个能为百姓打算,造福老百姓的国家,才有好的衙门,我们的国家,一切的好东西,却都是属于皇帝的,属于朝廷百官的,他们予取予求,贪得无厌,老百姓的日子自然就不好过了,你想想看,皇帝和大官,一个人可以娶几十个老婆,几百几千个老婆,而普通的人呢,有的人连一个老婆也讨不起,这就是制度不好,不公平,有钱有势的人只为了他们自家着想,无势无钱的穷人,怎么会不倒楣呢!”
小琉璃说了一声:“对!”恨恨地咬着牙,却又重重地叹了一声道:“听先生这么一说,我总算明白了,要想百姓过好日子,非得有个为百姓设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