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 作者:公子欢喜[出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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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人 作者:公子欢喜[出版书]-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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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明举的背後站著一个脸色惨白的青年,他粗声喘著气,仿佛同样被自己的行动吓到了,呆呆站在那儿,眼神呆滞。

严凤楼同样呆呆看着他,又慢慢低下头往怀里看。

怀中的顾明举却还翘著嘴角,连上挑的眼角都还那般轻浮:“凤卿,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

严凤楼说了什麽,他却听不到了。

行刺的青年被随後而来的衙役们当场拿住了。是个读书人,含辛茹苦数载,到头来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未考上,可谓怀才不遇,只得在一家客栈做个小小的账房聊以度日。日子过得自然是拮据的,勉强混顿饭而已。他喜欢凤儿,就是被孙家四爷糟蹋後身亡的姑娘。据说,他们已经定了亲,原打算明年开春拜堂的。可惜,新娘子永远也回不来了,死得不明不白,而且沈冤不得昭雪。

半生愤懑本已是不得开解的心结,加上遭逢大变,於是就有了刺杀县丞的这一场。

众生困苦,任朝廷再压制也终有一日要宣泄,亦如炉上之粥,大火疾催之下,任锅盖如何严密,终要喷薄而出。

侍郎在本县遇刺不是小事,更何况顾明举这个圣上面前的大红人,倘若朝廷追究起来,自青州知府起,恐怕一个都逃不了。

底下人个个回报得胆战心惊,说话时话尾都是带著颤的,深恐下一刻就有杀头的圣旨驾到。严凤楼也听得恍惚,一个人坐在座上,眼前一遍又一遍闪现著窄巷里顾明举扑向自己的情景。当顾明举问他冷不冷时,必然已经看到了他背後有人,并且神色有异。他是故意的,故意推开他,故意替他挡下这一刀。电光火石之间,饶是心计再深,也做不来这样的算计。这一次,顾明举是真心的,不带半点犹豫。

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顾侍郎,从来都是他轻而易举地占了别人的便宜还卖乖,哪里干出过损己利人的大好事?他还总指著严凤楼的鼻子说他傻,骂他笨,挑高了眉梢用那副叫人厌弃的语调讽刺他:“哎哟,严县丞,您就是这南安县的天,天塌了可叫我们怎麽活哟?”

一转眼,却是他……最傻最笨最招人笑话的事,他倒干得利索。

想得满心不好受,喉咙口一阵阵堵得发慌。身边有擅於察言观色的县吏,只当严凤楼也是在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悄悄走进一步来轻声安慰:“大人,兴许也不是这般严重。张知府不是还没来麽?咱们还有一线生机也说不定呐。”消息早已叫人马不停蹄地送去青州城了,眼下那位将顾明举奉若神明的张大人理当知晓一切,却迟迟不见他来。恐怕也是吓得手摊脚软六神无主。

他说得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周围那一群脸色发白的却都忙不迭随声附和。

严凤楼低头掀开了茶盅的盖碗,一碗冷冰冰的茶水映照出他比屋外灰蒙蒙的天空更难看的脸色,鼻头眼眶都是红的,一看便仿佛是哭过。一贯泰山崩於前而面色不改的县丞居然失态至此,也难怪底下的让县吏们会错了意,越发噤若寒蝉。

“他是为救我才受的伤。”一直不曾开口说话,严凤楼的嗓子暗哑得几乎发不了声。

众人只拿眼殷殷看他,谁都料不到他开口却是这一句。

这话更像是说给严凤楼自己听的,话音落下後,他的神色便更暗淡了一层。县吏们想要劝慰却又无从说起。正尴尬间,忽然听得屏风後几声低低的痛呼,便有一直在旁照顾的侍女大声呼喊:“醒了,醒了!顾大人醒了!”

自受伤後,为方便照顾,昏迷不醒的顾明举便一直睡在严凤楼的卧房里。众人闻言,纷纷起身转入屏风内探视。

一直留在府中大夫也赶紧前来问诊。

严凤楼扶著屏风往里看,病榻前乌泱泱跪了一地。大夫说:“伤的幸好不是要紧地方,顾大人既然醒来,便无大碍,只需好生休养即可。”

一众人等仿佛听得了圣上的赦令,简直喜极而涕,争先恐後地要往床榻上爬:“顾大人,你可算醒了,吓死下官了。”

“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之後必有後福!”

“顾大人,下官寝食难安呐。”

他们把顾明举围得水泄不通,哭声笑声说话声乱成一片。嘈杂声里,许是顾明举说了什麽,便有人得了鸡毛令箭般将众人往外推:“大人才刚醒,需要静养,你们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众人知道,这下八成是保住了性命,又说了几句便散了,只留下一个仿佛被钉子钉住了一般的严凤楼。

闭著眼睛的顾明举趴在床上睡得安谧,直到屋子里完全静下来以後,才又睁开了眼:“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一睁开眼,便又可以第一眼就看见你。”

严凤楼站在他的床前许久许久不出声,拼命咬紧了牙关才从干涩的喉咙里艰难挤出一句话来:“傻子。”

顾明举一径地笑,笑得眉心都打了结。伤口被扯痛,咧著一边笑一边“丝丝”地吸气。他强撑起上半身,伸长了臂膀来够严凤楼的脸。薄被从肩头滑落,露出厚厚的绷带。微温的手指径直点上严凤楼的嘴角,轻轻按著,一点一点上移,弯出一个浅浅的笑。

他的凤卿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无论送给谁家当女婿,都能叫丈母娘笑得合不拢嘴。却偏偏学著那些白胡子老夫子作端肃状,眉梢鬓角绷得一丝不苟,这麽些年没见,越发连笑容都少见,只有眉心逾陷逾深,明明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似风烛残年般黯淡,让人看了揪心。

“用吾这一刀,换君这一笑,值!”他顽皮地露出一张比严凤楼更真切的笑脸,嘴角弯弯,像能一直勾到天上去。顺著严凤楼的视线看见自己缠著白纱的胸膛,顾明举笑得更深,整个手掌完全贴上他的脸颊,“伤口在背後呢。大夫说不要紧的,不过是被划了一下,口子拉得长了些。不疼,真的。”

严凤楼沙哑著嗓子说:“当时,你疼晕过去了。”

他立刻接口:“当时疼,现在不疼。”作势还要拉著严凤楼的手用力往身上捶。

严凤楼急急要挣脱。一个急得红了眼,一个露著一口大白牙,满脸写著无所谓。他垂首,他仰头,彼此隔了一臂的距离,眸光交错。

年轻的县丞用错综复杂的目光地望著自己昔年的挚友,望进他墨一般一双琉璃眼,看见他眼底水一般一汪柔情。

他们说,顾侍郎的话听不得。他们说,顾侍郎是窥伺人心的魔。官场里的老手谆谆告诫著不知深浅的新人,轻易不要去搭理那个顾明举,那是个连叫好友都能轻易背弃的人,浑身上下写满名利二字。

倘或他站在你面前,不要仔细看他的脸,不要对上他的眼,更不要沈溺进他无害的笑容和骗死人不偿命的甜言蜜语里,因为一旦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哪天他忽然在你心口捅一刀,你还笑著感谢他。

伤口疼得像是在火上灼烤,顾明举维持著笑容:“这一刀本来就该是我的。我的凤卿是好官。赃官、贪官、昏官,这是我干的事。他骂的应当是我才对。”

他神情自若地在那儿喋喋不休,说他如何察言观色揣测圣意,说他如何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说他如何自保,如何媚主,如何欺上又瞒下:“落井下石、煽风点火、过河拆桥……那些你听过的没听过的,我都干过。”

“原来户部的那位庞大人前些日子被流放岭南了,朝中的传闻是真的,他得罪了高相。因此,我也在里头掺合了一脚。”

“云州的夏有常夏知府克扣粮饷,理应深究。他的姑父是高相旧交,我帮著递了几次话,最後大事化小,先把云州府的职免了,等风头过了再调往他处。事後送来了一箱子东西,呵,七七八八的,我也没细看。”

他拉过严凤楼的手来,握在掌中笑盈盈地讲给他听。

某年某月某日,收了谁的东西,拉了谁一把,瞒下了什麽事,用暗箭伤了谁。说得大声,笑得刻意,形容得夸张,“夸耀”两字赤裸裸写在脸上。

坐在他面前的严凤楼半阖了眼静静地听,左手慢慢覆上他的手背:“说这些干什麽?”

若是从前,他早就憋红了脸,怒气冲冲地相骂。

顾明举把他的手紧紧攥进掌心里,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让你知道,我这是活该。”

他明明是不想让严凤楼心存愧疚。

严凤楼扭头往床榻里看,枕边微微露出信封的一角。替顾明举更衣时,他袖中掉出了一封信。应当是一早才收到,所以匆匆看过就随手收进了袖里。当时房里乱做一团,严凤楼便替他压在枕下。

信的内容严凤楼无意去看,连青州知府张雪松都已经知道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天下皆知。

“当前十万火急的事你不说,却字字句句都要跟我说当年。”当真是对这个叫做顾明举的男人束手无策了,严凤楼用力睁大了眼睛想缓解眼眶中的酸楚,学著他的模样把唇角微微翘起,“我说,那时候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怎麽跟交代後事一样。”

“我得了不治之症,御医说已经病入膏肓,恐怕不久於人世。人生在世,权势、名利、富贵,我顾明举该有的都有了,唯一遗憾就是你严凤楼。所以,我特地跋山涉水走一趟,专程来抱你。”

“你胡说八道什麽!”

他半真半假说笑,他哑著喉咙低斥。兀然寂静的屋子里能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顾明举坐直了身子,缓缓把手按上严凤楼的肩膀:“凤卿,我说的是真话。从五年前起,我就再也没想过,你会愿意跟我说话。”

五年。对对错错,是是非非,单提起来,不过芝麻大一件小事,针眼般一句错话,桩桩件件叠到一起,归结结底,便是一句道不同,不相谋。

他一心奔著蟒袍紫带,出卖同僚,攀附权贵,排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一路青云而上;他只向往著浊世清流,为生灵疾呼,为众生奔跑,为乡民请命,竭尽一切之所能,却一路遭贬。

最痛心疾首的时候,他点著他的鼻尖责问:“顾明举,你还有什麽面目回南安去见你的师长,去面对至圣先师?”

却换来他斩钉截铁的誓言:“我顾明举今生再不入南安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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