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十八年夏末,靖帝崩。
半月后,高相病故。
又过一月,皇子彰登基,尊亲母庞妃为太后,叔父临江王辅朝摄政。皇子崇被勒令拘于偏殿永世不得踏出半步,龚妃自缢。高相党羽或问斩或流放,一时树倒猢狲散。
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官,前头的人死了,总有人前仆后继顶上。朝堂里很快平静如昔。起高楼,宴群贵,歌舞升平。
那日天子临朝,百官肃静。绯衣的宦官站在龙椅之下昂首高宣:“罪臣严凤楼,矫造异象,诡称祥瑞,欺瞒先帝,蒙蔽天下,放大不敬之最,其罪当诛。然念其忠心耿耿,保驾有功,著革去官职,驱逐出京,今生不得入朝。”
严凤楼匍匐拜倒,额头重重点地:“谢吾皇隆恩。”
天牢外,刺眼的阳光照得顾明举快要睁不开眼。换了一身干净布衣的前任侍郎倚在墙根下静静地等。
远远地,行来一个身影,走近了才看清他的面容,眉峰平和,唇角微扬。这样的人,做师爷不够机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请进三清觀中研经修道又尘缘未断,只能摆进那巷子深处的学堂里,做个外冷内热的教书先生,清清淡淡一辈子,无富贵无权势,但是也无风无雨无性命之忧。
等他走到跟前,顾明举笑着向他伸手:“喂,你冷不冷?”
严凤楼抿起嘴角,把手背到背后:“我不冷。”
“可是我冷。”
这一次不是牵手,顾明举狠狠地把严凤楼按进了怀里。
许多年前便悄悄开始幻想,有朝一日,用力把你揽进我的臂弯。及至两须苍白垂垂老矣,窗外落叶如金的季节,我转身,你回眸,相对一笑,眼中除了彼此再无其他。
《本书完》
番外——卖命
靖帝天佑二十五年
这一年的雪下的特别早,才刚入冬就飘飘洒洒的摞起来。翌日清早推开窗,满院银装素裹,白的仿佛烛灯下佳人滑腻的胴体。
温雅臣在窗前伸了个懒腰。北风夹杂团团雪花,劈头盖脸的往脸上卷来。刺骨的寒意里,整个人登时就清醒了。
他们说,新任的侍御史已经启程出了青州地界,这两天该到连州。
严凤楼沉寂的太久。沿着金殿上下打听一遭,谁也说不清他的来历。就算与他同年中举的那些,也要绞尽脑汁才依稀想起,从前确然有过这么一个人:“是不是总站在顾明举身后的那个?”
又过了两场雪,严凤楼到京城了。说是星夜兼程,连大雪封山都执意不肯耽搁。千里迢迢而来,途中不曾让马车歇过一刻,恐怕连边关告急的文书都及不上他。
于是有人阴阳怪气调侃:“到底是从青州那小地方来的,急吼吼的样子真难看。”
“怕来晚了,官位就长腿跑了吧?”
招来一片附和的笑声。
又过了几日,温雅臣就在上朝的人群里看到了他。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新任侍御史大人穿着一身簇新的官服,面容方正,身姿挺拔,只是从侧面看,略微显得单薄。比照温雅臣想象中的严凤楼,眼前的这个显得更憔悴些,目光虽然清澈坚定,却隐隐流露出几分悲悯。
与顾明举相交算来也已经有两三年,温雅臣之前从来未听他提及过严凤楼这个人。在喝酒喝的目光迷离的时候,顾明举那个酒疯子会突然起身指着街上某个匆匆路过的行人大喊:“喂,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温雅臣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回来,抓起杯子用冷酒泼他:“你丢什么人?”
顾明举就定定的坐在椅子上,视线一直追着路人的身影到再也看不见,酡红的脸上一会儿写满怀念一会儿又漫上了落寞。
唯一一次例外,在一个满月的夜晚。千杯不醉的顾明举酩酊大醉,他扯着温雅臣的衣袖,嘴里喃喃喊着凤卿,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用颤抖的手凭空比划。
他大着舌头说,他的凤卿长得很好,讨天底下所有的丈母娘喜欢:“真的……我不骗你……只要他不要把脸绷住,绷着脸就显老了。呃,其实,呃……还是好看的。”
那个晚上,顾明举与平时判若两人。他妄图将大半个身子探出繣楼之外,用手指着空中的圆月疯子般又是笑又是大喊:“凤卿,我带你看月亮!”
若非温雅臣死死拉住,他恐怕就要自楼头跌下。
新进京的御史独自一人站在巍峨的宫门下分外扎眼,众人皆已戒备的眼光看他。无视周遭的嗡嗡的窃窃私语,面无表情的严凤楼始终将背脊挺得笔直,幽深如墨的眼中看不到一星半点高升吼的欣喜。
赶前来上朝的人逐渐多起来,三三两两的,有人走上前同他搭话。温雅臣留心看了看,去的都是临江王那边的。高相和他的心腹们则都远远的聚在另一边,两派泾渭分明。小小一个南安县丞能够脱颖而出,背后靠的是谁的助力?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样是为人卖命的,谁能好的过谁?”有好事都在温雅臣耳边嘀咕。
温雅臣点点头,不置可否。
陛下龙体欠安,天明时分,有绯衣公公出来吩咐散朝,若有要是,则抱临江王与高相二位。近半年来,这是常事。臣子们习以为常,听完后便三五成群的散了。
趁着人头混杂,温雅臣不露神色的走到了严凤楼身后。那个第一个找严凤楼说话的官员一直热络的伴在他身边。温雅臣隐约听见半字片语,高相云云、临江王云云、将来云云。
严凤楼如顾明举描述中的寡言,旁人滔滔不绝的叙述里,偶尔才听他出声回应。嗓音低沉,微微带一丝暗哑。
温雅臣想起顾明举说过,严凤楼时常熬夜看公文。想来,在赴京的途中,他也不曾好好歇过。谈话时,咳嗽声明显躲过他说出的话。
擦肩而过的时候,温雅臣扭头飞快的瞥了一眼他的侧脸。严凤楼的眸光很淡,仿佛什么都不能叫他在意,棱角分明的脸廓却分明透着几分坚毅。
当晚,温少夜宿倚翠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着一身半透纱衣的佳人在桌前翩迁而舞。温雅臣倾身捉过她细白如玉的手:“假如明天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花娘笑颜如花,嫋嫋绕过圆桌,娇柔的偎进他的怀里,葱白的手指在他眉间描画:“那我就跟你一起死。”
温雅臣笑着握住她不安分的指尖:“你跟多少人这么说过?”
她媚眼如丝,别有用心的引着他的手在薄薄的纱衣上游走:“你说呢?”
天牢里的顾明举过的很安静,能吃能睡能抬杠扯皮。圣上大赦天下之后,狱卒们就再也没有阻止过来探视的温雅臣。听说,这又是临江王的功劳。即便是做给别人看的表面文章,对比高相的薄情寡恩,这位王爷对下属的厚待好得让人乍舌。
昏暗的囚室外,温雅臣时常会看着顾明举的背影失神。阅历尚浅的温少不能相信,栅栏那一边,那个对着石壁枯坐神情虔诚仿佛苦修僧人的顾明举,就是往昔带着自己逛遍京城所有花街柳巷的那一个。
其实及至顾明举被打入天牢的三年后,人们在谈天时无意中提起他。顾侍郎留给人们的,也还是那一副笑容亲切但是目光冰冷的形象。
严凤楼进京后的半月里,温少很识趣的没有去天牢打扰。然后,作为之交好友,他特意为顾明举带去了一坛好酒:“金风玉露又重逢。怎么样,是否胜过人间无数?”
原先笑容满面的顾明举陡然沉默。
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是温雅臣还是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读出了几分悲哀。
两个月后,秘密出京的严凤楼为彰皇子请来天下第一大儒水镜先生为师。
那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学士渊博,德高望重,仕林以其为马首是瞻。当今天子曾有意请他出山辅佐,赐以金银财帛无数,又以高官厚禄相许,却统统被他一口回绝。圣上屈尊相邀三次,三次无功而返。老头狂傲的扬言,这世间还未有能令他倾力相持的明主。
言犹在耳,一个转身,他却亲自随严凤楼入宫,悄然站到了彰皇子身旁。当今当世,一个水镜先生足以抵得起汉初的商山四皓。宫内传言,病榻之上的天子听闻此讯,亦是惊异良久。
然后,新任侍御史严凤楼上书,奏请以贪污索贿、强占田地四大罪弹劾吏部侍郎、高相远侄汪同书。
举朝哗然。
耳鸣眼花的帝王不肯相信,将奏折奴掷于地:“荒唐!”
严凤楼垂首跪倒于玉阶之下:“臣所言句句属实。”
众目睽睽之下,领廷杖三十。
声声闷响清晰的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温雅臣觉得自己身上也跟着隐隐生出几分痛楚,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愿看他皮开肉腚的惨状。
第二天,严凤楼又再度上书:“请陛下明鉴。”
天子气极,赐廷杖四十。
散朝时,众人纷纷抬脚从他的身边跨过。温雅臣亲眼看见他软泥般孤身一人趴在地上,连起身都无能为力。忍不住走上前去搀他。
严凤楼睁开眼:“原来是温少,下官久仰大名。”额间转瞬沁出层层冷汗。
笨手笨脚的搭起他一步步往宫外挪,温雅臣口气生硬:“放心吧,我不会告诉顾明举的。”
咬牙强忍着剧痛,严凤楼扭过脸,虚弱的给了他一个笑:“谢谢。”
握着他细瘦如柴的手臂,听他疼的不住吸气,温雅臣倏然把头转到了另一边。
三天后,伤势未愈的严凤楼一瘸一拐的站到了上朝的队列里。金殿上,他蹒跚出列:“臣要参吏部侍郎汪同书。”
龙廷震怒。
百官伏地,连称惶恐。
独留他一人不肯退让:“请陛下明鉴!”
温雅臣分明看见,他绯红的官袍背后,早已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天子苍白的病容硬生生的被气到血红。严凤楼忤逆犯上,再领廷杖四十。
又过几日,却还是他。脚步比先前更虚浮,眸光却更执着:“臣有本上奏。”
……
天佑二十六年仲春,汪同书伏法,高相如失一膀。
严凤楼之名从此在朝中传开。大庭广众之下,一直作壁上观的临江王笑容可掬的将他被枷的伤痕累累的手拉过:“严大人辛苦。”
旁人异样的目光里,严凤楼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