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地,耳边突然被人吹进一股热气:“你生气了?”口气幽幽的,惊起一身战栗。
他的唇就贴在耳边,自己轻轻一个颤动便能撞上。严凤楼觉得自己僵直得像一张被绷紧的弓,保持著严正的坐姿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顾大人,你逾距了。”
“凤卿。”他的话里带著笑,随著双唇开阖,暧昧的湿气一阵阵吹进严凤楼耳中,“你在生气。”
“下官不知。”
“我知就好。”他说得很轻,语气飘忽,一手搂著严凤楼的肩,一手搁在桌上,沿著纸张的边缘缓缓而下,然後自指尖而始,慢慢地、一点一点握住严凤楼的手,“我知就好。”
自语调至姿势,无一不太过亲密,亲密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凤卿,我喜欢你。”
“你……”严凤楼闻言倏然回首,吸气声蓦然而起又噶然而止。
顾明举真真切切地笑著,目似星辰,眸如琉璃,俯身、折腰、低头,准确无误地覆上他的唇。
一时,一室寂然。
蜻蜓点水般飘忽的一吻过後,严凤楼的脸色顿时“唰──”地一下变作惨白。顾明举稍稍起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面孔微转,瞥眼去看书房外,门外那人同样面色苍白,杜远山。
“哟,是杜家公子。”离开县丞府的时候,顾明举主动叫住了脸色仍未平复的杜远山。
阅历尚欠的书生还未从先前见到的那一幕里缓过神来,正呆呆立在县丞府门前踯躅不定。
穿一身月白色衣衫的顾侍郎头戴玉冠笑得和蔼,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可是要进去见严县丞?可惜现下他恐怕无心见客。”
杜远山闻言,方才一再强迫自己要忘记的点点滴滴顿时又从眼前涌现,脸色逾显复杂,一张白净的面孔涨得血一般通红,口中却结结巴巴不知该从何问起:“你、你……他……”
“我和他吗?呵呵……”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舒心的奉承,顾明举开心地笑著,上前一步站到杜远山身前,却惊得杜远山猛然後退了一大步,“杜公子,现在本官来回答你,为什麽我不愿同你游城。”
眼前的学子太生涩,即使瞪大眼强自挺直背脊装作一副不甘想让的态势,气愤畏怯与几分好奇还是明明白白写在眼里,清楚得比书页边上的注解更让人看得了然。这样一张青春年少的脸真真叫人想起当年,一晃眼,原来已经几度斗转星移,鬓边青丝悄然改作白发。
“为官之前,我与凤卿在南安书院同窗三载,南安城还有什麽地方是我们不曾去过的,你说是吗?”如同将活鼠按在掌下肆意戏耍的猫,他眯起眼将语调一降再降。
他最後半句出口,杜远山已经是一脸濒临崩溃的死白:“南安书院……”
顾明举犹嫌不够,唇角忽而一扬,一双如刀似剑的眼笔直刺进他神思溃散的眼:“听闻杜公子同凤卿乃是知交好友,啊呀,他居然未曾跟你提及?呵呵……杜公子若欲知详情,不妨进去找凤卿问问。以二位的情谊,他应该不会回避才是。”
杜远山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脾气倔强的学子如何都不肯在这位声名狼藉的侍郎之前落了下乘,咬紧牙关回应他挑衅的目光:“此乃县丞大人的私事。学生……无需探问。”
“呵呵呵呵……”顾明举发现,在杜远山跟前,自己的心情总能不由自主地就愉悦起来,仿佛是那西天的如来垂眼笑看著在自己掌中翻转雀跃的孙猴,“那麽,就让本官来告诉你一件我自己的私事吧,呵呵,不碍事的,就算你将此事公布天下,到时候为难的可是你的严大人,而不是我。”
“杜远山,我顾明举出生林州苍梧县,严凤楼则是林州章懋,算来我们是同乡。而後在南安书院同窗三年,天佑二十一年大考,我们同一年中举入仕又成了同僚。你说,这可算是缘分?”
他不再戏弄杜远山,转身走出几步,兀自一人负手而立,口气中几分高傲几分狂放,“只是於我顾明举而言,严凤楼不只是同乡同窗,亦不只是同僚。你、明、白、吗?”
一如那夜青州知府的接风宴,他从不忌讳将自己与严凤楼那段不能说清的过往示於人前,也从不惧怕将心中最大的隐秘昭告天下。
凤卿、凤卿,当日我苦苦求学愿得一个功名,於是鱼跃龙门一举登科;後来他汲汲营营愿成一番事业,於是一路青云睥睨天下。而如今,我只愿天下唯我一人能将你如此亲昵称呼。
丢下张口结舌的杜远山,他挥一挥衣袖潇洒离去,头颅高昂衣摆蹁跹,姿态如许赫赫扬扬,仿佛云端天君下得凡尘。
顾明举走後,天边刮起飒飒一阵秋风,雨点淅淅沥沥而下,打在枯叶上,滴滴答答地,传进耳里,落上心头。
自来世人重男不重女,女儿家娇养深闺,出阁时单只要担得起“柔顺贤淑”四字即可。
身作男儿却任重道远,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当建功立业、当名留青史。若读书,则学富五车名扬四海;若从商,则财源广进金玉满堂;若入仕,理所当然该是封妻荫子位极人臣,唯有如此这般,才算当得起“光宗耀祖”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家乡的年迈父母才能在远亲近邻的交口称赞声里抬头挺胸扬眉吐气。
正如目下,但凡有送子入学念书的,谁家父母不点著自家一脸脏兮兮泥垢的“小王八羔子”的脑袋,额角爆著青筋恨声念一句:“你看看那朝廷里的顾侍郎!老娘什麽时候才能倚著你这个小讨债鬼过一天舒心日子哟!”
好才学好手段好运气的顾侍郎可谓名满天下。只是於天下而言,这样的传扬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严凤楼把四散在桌上的公文一份一份拾起,抚平褶皱,仔细折叠,按著顺序一册册码在手里,然後整整齐齐放回左手边。
那篇写到一半被打断的公文还铺在面前,严凤楼重新压过镇纸,舔过笔锋,抬手悬腕,执著笔想把那个才写了两笔的字补上。谁知,笔杆凝滞,脑中空空如也,突然间就想不起来了,连同之前已经打好的腹稿都忘得一干二净。
雨一阵接一阵地下,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半阖的格窗“嘎吱嘎吱”作响,不安分的鸟在笼里上蹿下跳。
锁紧眉头几番认真思索,心胸肺腑一团乱麻,那个写了一半的字还是没补全。这公文是写不成了,按照顾明举说法,本来就不该写。
索性搁了笔,闭上眼,靠坐在椅上想要好好静一静。一个人的书房里,脑海里翻腾来翻腾去脱不开那张始终不曾忘记过的脸,当年的,现在的,按照传闻勾勒的,亲眼所见的,近的,远的,看著自己的,望著别人的,形形色色千变万化,从五年前到五年後,却自始至终是那张脸,那个名,那个人。
严凤楼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地,恍如擂鼓。原来再假装不在意也骗不了自己,他严凤楼永远斗不过顾明举,只消对方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轻如无物的亲吻,人前刚正端肃的南安县丞就能被搅得心烦意乱溃不成军。
被顾明举说对了,五年了,他严凤楼一点长进都没有。
“凤卿,我可不可以说,其实你不恨我?”一吻过後,他这麽问,还是维持著那张永远让人猜不透的笑脸,眼中眸光闪烁。
恨不恨?他不问,严凤楼自己也不知道。一如那句“我喜欢你”,他们之间从来都不说这些的。纵使是在如胶似漆耳鬓厮磨的时候,他或是他也终不曾将这两个字诉诸於口。
“大人……”
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严凤楼睁开眼,看到了门边的杜远山。书桌与门槛尚有一段距离,那个有著青涩脸庞的高个学子却止住了脚步,不知被什麽束缚了手脚似地,拘谨地不肯再向前。
“是远山啊。”他直呼他的名,收拾起一脸茫然的神色,倾身上前亲切唤他。
出自南安书院的县丞向来对书院学子照顾有加,杜远山是本届学子中的佼佼者,因此更得他青睐,“近来公务繁忙,你我很久不曾一同谈文论道了,来,先来说说,你最近又写了什麽好文章。”
“大人,学生是来问你一件事。”像是下定誓不回头的决心,杜远山方触及他的目光便急急忙垂下头把视线死死地钉在了鞋尖上,“大人你、你……”
“我?”他好奇。
他却迟疑了,握紧双拳苦苦压抑:“学生知晓这是大人的私事,本不当问。可是、可是……”
他嗫嚅著,恨不得把一张脸全数埋进胸膛里。
雨水声声,桌上的白纸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哦?你想问我的私事。”现今的学生果然不能同自己当年相比,那时,巧辩机敏如顾明举也不敢轻易去探询夫子们的私事,更何况是一县之丞。
严凤楼越加觉得有趣,宽厚笑道,“莫不是城中起了什麽关於本县的传说?你但问无妨,我绝不去府上告状。”
“我、我……”他双拳一紧再紧,自来耿直坦诚的少年屏住一口气突然大胆抬头,“大人与那位顾侍郎究竟有何渊源?”
出乎意料的提问,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会从这个一心向学的学生口中问出,严凤楼不禁讶异:“远山,你何出此问?”
随著话音落下,积攒了许久许久的勇气已经散了。杜远山挣扎著想要说出那难以启齿的一幕:“方才,学生本想来拜见大人,却在书房外,看见、看见……那位顾侍郎,他、他……”
他说不下去了,像个无措的孩子似的,双脚紧紧贴著门槛,浑身上下都是僵的。严凤楼看到他被雨水淋湿的肩头,显然,他在雨里徘徊过多时:“你看见他吻我。”
“……”杜远山半张嘴愣住,不敢相信向来为自己所敬重的县丞会如此坦然地说出之前的场景,口气平静仿佛是在叙述屋外的雨。
第五章
人都说,年老之後最容易记起从前,一星半点过往云烟就能泛起无边无际的感怀追忆。眼前的学子瘦瘦高高,一张不经风霜的稚嫩面孔。
半点不似记忆中的故人,更与当年的他或他相去甚远。若硬要追索,无非是额角眉梢的那一丝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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