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若慌不择路,一溜乱窜,结果被堵在了厨房,只好围着煤炉跑:“妈!妈!妈饶命啊!”
他妈说:“饶命?呸!老娘今天不打死你才怪!”
夏明若号啕大哭,抱头蹲下:“妈啊——您可是我的亲妈哎!当年您生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楚海洋正好洗完澡出来,一听声音便赶过来了:“阿姨,怎么了?”
夏明若他妈举起棍子像赶小鸡一般赶自己儿子:“去,葡萄架底下跪搓板去!从来就不好好儿学习,一天到晚跟人鬼混!你看看人家海洋,怎么不学着点儿!”
夏明若一跪下去便酒劲冲脑,天旋地转,楚海洋趁着他妈进房点蚊香,拉着夏明若就逃。
出了胡同走几步便是一小公园,旁边一盏小路灯,其余地方黑灯瞎火,树丛里躲着的全是偷偷摸摸谈恋爱的,这时候要是拿弹弓打,打一个还赚一个。
夏明若被冷风一吹更糊涂了,在路中间摇摇晃晃跳舞。楚海洋急了说:“这不是酒精中毒了吧?你倒是吐呀!”
“不不不不,”夏明若大着舌头说,“没门儿!二锅头,红星的,吐了多可惜!”
楚海洋把他抬到路灯底下一看:“不对,你这脸都白了,快快,我扶你上那边公厕吐去。”
“没门儿!没门儿!”
楚海洋拽着他就走,谁知醉鬼力气大,没走两步就被绊倒了,两人一起摔进灌木丛,惊起一对无辜小男女。
夏明若搂着那男的脖子说:“陈燕儿啊,你怎么长这么高啦?你看你都瘦了,我多心疼啊。”
陈燕儿是谁?陈燕儿是胡同口的一大龄女青年,一身膘子肉,光小学就念了八年。
那女的放声尖叫,结果夏明若又去搂那女的:“毛子啊,你也在啊?我可想你了。”
毛子是陈燕儿他们家的狗。
楚海洋赶紧解释说:“一醉鬼,对不住了啊。”
夏明若爪子还没碰到那女的,又“嗖”地蹿那男的头上:“史卫东,东东!你看你长得,这条子,啧啧,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赶紧借我作业抄抄。”
那男的估计要疯了,楚海洋架着夏明若就跑。途中忽然有个小青年从身边飞奔而过,一个中年妇女在后头扯着嗓子大喊:“抓流氓啊——”
树丛中立刻有几条潜伏已久的矫健身影跳出来:“抓流氓!站住——!不许动——!”
夏明若嘎嘎傻笑说:“嘿!我爸!还有几个便衣,哈哈哈哈!”
两人拉拉扯扯到家,发现小史正在家门口戳着,老黄正陪着他,楚海洋说:“哟,这不是东东嘛。”
小史迎上来:“哎呀别信,你怎么这副德行?”
楚海洋说:“你可不能学他,没这个量却要装这个样。”
“就是,德行!”小史说,“对了,李老师让我来通知你们一声,明早的火车去洛阳,不能迟到啊。”
※※※
老黄是一个颠覆了传统的存在。
它的存在只是为了验证一个清醒而痛苦的命题:我孤独,因为我有思想。
楚海洋凝视着它睿智的眼睛,问:“怎么又跟来啦?”
老黄看着他,显然已经开始思考。它一直思考,它思考,思考,思考,睡过去,醒了,思考……最后楚海洋问:“老黄,你到底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老黄打了个呵欠,爬到上铺窝在夏明若怀里睡觉。
夏明若以手覆额咕哝道:“喝酒伤身啊……”
楚海洋把茶缸递给他:“你那小身板儿就珍惜点儿吧,还能多活两年呢。”
夏明若惨白着脸不动,楚海洋爬上来摸摸他的额头:“发烧了?”
“不可能。”夏明若翻个身,老黄躲避不及被压扁。
“老头儿呢?”
老头儿在车尾吹风,吹得心潮澎湃,冲回来给党写万言书。想起自己早年就读于中国最顶尖学府,师从考古界泰山北斗,经历过抗战、内战、建国,但最年富力强、最应该出成果的十多年却完全被束缚住手脚,以至于垂垂老矣,不禁满眼是泪。
楚海洋从他身后把毛巾罩在那颗光头上,结果被一把扯下:“调皮!”
楚海洋笑着说:“什么成果?七七、七八届共十九人,哪个不是你的成果?”老头儿狠狠擦了把脸,想了一会儿破涕为笑。
楚海洋上前收拾他的纸笔:“您什么也别多想,发掘还未成定局,毕竟谁也没存坏心是不是?憋了这么多年,都想大干一场,见识文物而已。”
“谁不喜欢宝贝哟!”老头儿长叹口气,“就是因为喜欢这些宝贝,我宁愿一辈子都见不着它们。”
老头儿斜靠在床铺上,夏明若探出身子将窗户开大,华北平原上爽朗的凉风吹进车厢。
老头儿说:“学生们啊,我记得周扬同志曾经委婉地提过意见,说考古没有阶级性,对历史、对过去,只讲究一个‘信’字,当然他们自己也犯过错误,但在这点上,他们是睿智的。我想我们民族从弯路上回来后,便终将了解,不但是考古没有阶级性,任何一门自然或人文科学都应该服务于人类而不是阶级斗争……哎呀,我说那个小史啊!你买个饭怎么现在还不回来啊!”
史卫东托着饭盒,提着水壶,站在开水炉子前虔诚地等着,不是等水,是等那个圆圆脸蛋的列车员。走过来,看一眼;走过去,再看一眼……红着脸羞涩一会儿,抬头时被突然出现的乘警吓退数步。
小史被摁在车窗上时强调:“我没干吗!”
乘警面无表情地搜身:“量你也不敢。”
搜完了,没有危险物品,小史说:“我……我能回去吗?”
乘警说:“你跟我来一下。”
小史埋着头跟到乘警值班室,十分温顺地填写出生年月与姓名,乘警说:“都写上,身高、体重、籍贯、工作单位。”
小史弱弱道:“写了。”
“写了就好,到时候你犯了事,好找。”乘警抢过笔,眯眼凝视了小史一会儿,在体貌特征栏里填上“八字眉”,然后把登记簿合上说你走吧,小史偷看一眼,发现那簿子封面上果然是“可疑人员记录”六个大字。
“法西斯啊,赤裸裸的有罪推定……”小史喃喃自语,满腔愤愤,然后继续回开水炉子前偷窥列车员。
李老先生则干啃着冷馒头:“小史怎么还不回来啊。”
※※※
说是洛阳,其实是洛阳地区一个偏僻极了的地方。几个人下了火车,又坐了一天拖拉机一天驴车,这才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那个发现隋墓的山坳。山坳里有个自然村,叫经石村,就是凭着村里那块经文石,考古人员才打算在此寻找古代墓葬。
老先生带着学生与驻守经石村的考古队会合。
考古队十来个人,租住在村民的屋子里。队长四十来岁,远远地迎上来与老先生握手:“李老教授,你可来了!”
老先生说:“队长同志,我……”
队长说:“嗐!我何尝不知道您老的意思。”他一脸难色:“咱们进屋说,进屋说。实际上……”
“啥?!”师徒四人同时跳起来,“被盗了?!”
“各位冷静点儿,听我讲完,”队长说,“这一带据村里老人说风水不错,我们勘察了一下也发现几座墓葬,村东三里就有一座清代的。我说被盗的就是这一座,离元德太子墓还有一段路呢。”
“什么时候盗的?”李老先生问。
“两三天前,这个墓规模不大,长3。5米,宽1。8米。”队长也有些无奈,“本地古有风俗,吃盗墓饭的也不少,有的村子几乎每家每户都盗,真是防不胜防。我们决定明天就着手清理这座墓,然后再发掘元德太子墓。”
老先生坐不住了:“我去看看。”可他一站起来却突然眩晕,差点儿摔倒:这人毕竟年纪在这儿,长途奔波后有些中暑症状。
楚海洋把他扶到床上安顿好,老头儿不放心,直催促说:“快去看,快去!”楚海洋只好答应,吩咐小史照顾他,便要拉夏明若一起走。
夏明若说:“你先走,我马上来。”楚海洋问:“少爷,又怎么啦?”
夏明若先说自己最近胃口不好,就爱吃点儿酸的,又一边蠕动一边不住回头看,说:“海洋啊,你看农民的西瓜长得多好啊,我稍微有点儿口渴啊,哎哟那边还结着葡萄呢。小史,你我心里明白,好兄弟!别忘了啊,葡萄,葡萄!”
离村庄二三里外,野地里有一片小小的松柏林。
队长说:“林子里就是那座清晚期墓葬,墓主据说是一名乡宦,曾经中过举人,这些树就是下葬时栽种的。”
队长把他们带到盗洞边:“沿着墓边斜打下去,洞口开得很大,想必又是些个白天种地,晚上盗墓的。今天早上我们才发现,还没有来得及下去看。”
楚海洋把裤脚卷起说:“我去看看。”
他刚想把挎包挂在树杈上,脚下却突然踩了个空,大块泥土扑簌簌塌陷,竟然也露出个洞口来。
夏明若吃了一惊:“这个又是什么时候的?”
队长也显然没料到这种情况,他怔了怔,便急急忙忙地跑回村里喊人。
楚海洋一脸狼狈地跨出来:“别信,这个洞口堵上的时间绝对不超过两天,你看这压下去的草,还绿着呢。”
夏明若说:“缺德啊,三天盗人家两回,好歹还是个前清举子呢。”
楚海洋皱着眉,捏了把泥土在手上搓了搓:“这就是行家干的活。椭圆形洞口,四壁较光滑,大小则可以容纳一名身材瘦小者进出。尤其是洞壁上工具的痕迹,他们的铲子和农民的锄头铁锹区别很大。”
夏明若趴在黑黢黢的洞口看了一会儿,便在腰上系了一根绳子,绳头交给楚海洋,自己咬着手电往下爬。他撑住洞壁,越爬越深,十分钟后楚海洋听到他在底下喊:“皮尺——!”
楚海洋连忙把皮尺一端扔给他:“下面缺不缺氧?”
“我还行!”夏明若喊,“到底了——十二米五!这孙子挖了三层楼呢!”
楚海洋也跳进洞,往下爬:“就这么直的到底了?下面什么也没有?”
“没有——哎,你别下来啊,上去拉我!我说这不会就是一个深井吧?农村里不是经常有嘛。”夏明若举着手电到处照,“哎哟!”
楚海洋问:“怎么了?”
“拐弯了!”夏明若喊,“这个洞拐着弯呢!”
他努力扒开地下洞口处堆积的泥土,往里爬了几米却觉得气上不来,只能退出。
楚海洋拉他回到